作者：许云辉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与焦仲卿约定黄泉下相见的痴情女刘兰芝悄然闪出青庐，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焦仲卿闻讯悲恸欲绝，泪若雨下。他跪地面对母亲卧室方向三叩首，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焦母破坏美好婚姻害得儿子殉情，刘兄逼迫妹妹改嫁将婚礼变成丧礼，双方人财两空，噬脐莫及，无奈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孔雀东南飞》是一场爱情悲剧。刘兰芝和焦仲卿以生命为代价赢得领衔主演戏份，焦母和刘兄却成为两个背锅侠，甚至连娇逸未有婚的太守第五子也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马文才一般，连个亮相机会都没捞到便无端成为遗臭万年的替罪羊。

但是，如法国思想家伏尔泰所言：雪崩时，没有哪片雪花是无辜的！《孔雀东南飞》这出爱情悲剧，绝非焦母与刘兄一手导演，而是由刘兰芝、焦仲卿、焦母、刘兄等人联袂倾情出演的悲情大片！

（一）兰芝刚烈

刘兰芝是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貌若天仙的美女，不仅貌赛西施，更受过良好教育：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这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却在丈夫休沐回家与之缠绵时，请求丈夫休妻，理由有三：

其一，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您成为府吏后，遵守官府规矩理所应当。但不该留我苦守空房，您我相见日子日渐稀少）。这是变相指责丈夫因热心仕途而漠视自己存在。

其二，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自己三天织五匹布神速堪比织女，婆婆却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刁难；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自己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孝敬婆婆抚养小姑，却一直被婆婆视为眼中钉。这是在委婉暗示婆婆过于刁蛮强势。

其三，谓言无罪过，她实在想不出自己会有缺点，甚至被休回家面对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时，依然一口咬定：儿实无罪过！这是明确昭示所有人，她绝对是个震古烁今的模范儿媳。

刘兰芝确实无罪过？可以将焦母评价她此妇无礼节视为无端指摘，但从她以上三个求休理由中足证，她举动自专由不会是无中生有。所以，刘兰芝略显刚烈任性的性格，使她缺乏大局观，能伸不能屈，无法正确处理（甚至执意激化）家庭矛盾，是不争的事实。她的性格短板，拉开了《孔雀东南飞》的悲剧序幕。

（二）仲卿懦弱

庐江郡焦仲卿，从焦母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你是大户人家之子，仕途无量）和刘兰芝自称愧对他这个贵家子且当年曾收受焦家大笔彩礼可知，他应该出身富贵人家，承担着光宗耀祖重任。但是，因父亲早逝、长兄夭亡（从仲卿可知其为次子）、仅存年幼胞妹、母亲对其期望值过高这些重担，沉重压在他稚嫩的肩上，令他身心疲惫，苦不堪言。

他身体单薄，自认为生就一副无法光耀门庭的薄禄相。婚后，他因忙于上班养家糊口（东汉时五天一休），婆媳在家朝夕相处逐渐产生矛盾和抵牾时，他既理解同情爱妻的委屈，虽不满母亲的过分强势蛮横，但囿于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愚孝观念，陷入典型的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境地。

对焦家而言，焦仲卿的首要任务绝非仕途上进，而是尽快生下儿子延续焦家香烟。但是，焦仲卿因身体和心理原因，虽与刘兰芝辛勤耕耘多年，始终一无所获。他既无法回答母亲咄咄逼人的质问，同时对貌美如花的娇妻充满歉疚。他虽力证妻子女行无偏斜，但在母亲的盛怒面前，他的力争不堪一击。得知刘兰芝将违背誓言改嫁时，他了无生趣，先道德绑架前妻与之同归于尽，又故意与母亲诀别以示报复。

因此，焦仲卿出于性格懦弱兼愚孝观念，将自己与刘兰芝在地狱路上狠推了一把。

（三）焦母盼孙

焦母因夫早亡、长子夭、次子弱、小女幼，为全家呕心沥血撑持多年，性格也由此变得强悍专横。次子成亲后，她总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过上一段幸福时光。

但是，因长期以次子为轴心旋转，焦母对他生发出强烈的依赖和独霸心理，即恋儿情结。所以，儿子对妻子的恩爱体贴，被她视为娶了媳妇忘了娘。她无法忍受儿子从唯唯诺诺的孝子变成只顾媳妇喜乐、不管老娘死活的白眼狼。儿媳言辞举止间的无意触犯，都被焦母放大为对其家庭权威地位的挑衅，甚至是企图夺走亲儿子的挑战。强烈的挫败感和失落感，刺激得她必将其赶出家门而后快。

她逼迫儿子休妻的理由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而刘兰芝的自述和自辩均可侧证焦母的理由完全不成立。焦母明知儿子与儿媳情深义厚，仍一意孤行棒打鸳鸯的真实原因是：刘兰芝入嫁多年，无子！

刘兰芝十七岁嫁入焦家时，小姑始扶床，是个才两岁左右蹒跚学步的小女孩儿。现在，小姑如我长，起码已近及笄之年。排除夸张充分，小姑也该有十来岁。换言之，焦母眼见儿媳嫁入家门至少六七年，儿子弱不禁风且公务繁忙，儿媳美艳如初却腹中空空，想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孙子，恐怕是老尼姑瞧嫁妆----这辈子没指望了！因此，唯一选项只能是换人！

换人的前提是休妻。此选项有足够的礼法依据：无子，乃七出罪之一。在焦母看来，儿子这粒宝贵种子绝无质量问题，问题完全出在儿媳这块不产粮的荒地上。因此，她瞄准窈窕艳城郭的东家贤女秦罗敷为接盘侠后，屡次三番找茬儿逼儿子休妻后，转头向秦罗敷家提亲。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刘兰芝从被休至再嫁至少二十日。秦罗敷父母却迟迟不答复焦母求亲，显然是秦罗敷父母担心女儿重蹈刘兰芝覆辙而故意采取的拖延战术。焦仲卿亦以此为由，坦然诀别母亲。

一言以蔽之：焦母因恋子情结和盼孙心切，亲手把儿子与儿媳推向深渊。

（四）刘兄变脸

刘兄对妹妹无辜被休满怀同情，但这毕竟是有辱刘氏门风的丑事。《诗经.氓》中便有妇女被休回家后感叹：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兄弟不了解我被休的真实情况，因为我被乡邻嘲笑而对我讥讽挖苦）！刘兄承受着同样压力：乡邻对刘兰芝被休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刘兄被臊得无地自容，窝了一肚子火。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如今这泼出去的水一滴不剩全泼回刘家，让他这面子往哪儿搁？

幸亏半月后，县令派媒人登门求亲。因刘母健在，刘兰芝的事儿还轮不到刘兄作主。刘母心疼女儿，尊重女儿选择，婉拒亲事。刘兄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郁闷得几乎憋出内伤。

还好，数日后，刘家又迎来太守的媒人。刘兄躲在门外偷听到母亲以刘兰芝与焦仲卿尚有破镜重圆的前约，老姥不敢自作主张为由再次拒绝时，怅然心中烦，忍无可忍找到妹妹大发雷霆：你到底打什么主意？先嫁个小府吏，现在是太守之子求婚。焦仲卿就是一癞蛤蟆，太守公子那可是天鹅！天鹅你都不嫁，想嫁谁？人不能太自私，你也得为你哥和全家人着想吧！

刘兄逼迫妹妹改嫁，素来为后人诟病，被视为因贪婪而出卖妹妹的无耻小人。这大概是一种误读：刘父已谢世，长兄为父。刘兄赡养孝敬寡母原是本分，但绝无抚养被休妹妹的义务。他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收留妹妹，甚至容许母亲拒绝县令的提亲。他急于让妹妹改嫁，不能简单视为贪图太守家的丰厚彩礼且能攀上高枝。妹妹再是金凤凰，也改变不了弃妇身份。县令家求亲，已给足妹妹面子。再拒绝太守家媒人，那可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所以，刘兄嫁妹，更多是想为被伤透了心的妹妹重新找到一个温暖的归巢。事实已经证明，焦仲卿绝不能给她这个窝。焦仲卿重新迎回妹妹的许诺纯属望梅止渴的空中楼阁。即便焦仲卿真迎回妹妹，妹妹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所以，刘兄所为，并无不妥！——谁忍心让苦命的妹妹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因此，刘兄的做法虽无可厚非，但此举无异于完成了将刘兰芝与焦仲卿踢下地狱的临门一脚。

刘母、媒人、县令、太守、秦罗敷……每个人都无辜，但每个又都是一片雪花；刘兰芝、焦仲卿、焦母、刘兄，人人无罪，个个有责。所以，在《孔雀东南飞》这部悲情大片中，个个无辜无责的主演联袂上演了一出人人有过有罪的苦情戏。

【作者简介】许云辉，男，1984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云南省保山一中教育集团高级讲师。曾出版专著两部，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文章六十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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