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啤酒肚是啤酒造成的祸害?啤酒:我真委屈!

抒情君 9

美酒加谋杀

南山市刑侦支队队长田春达默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个死人,对他而言,这几乎是他多年警察生涯难得一见的死亡现场。

好了,你们可以进来好好看了看。张法医把他需要的最后一样东西收集起来后,说:这真是我多年不见的——非常干净的——死亡现场。

是的,干净,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房间远称不上干净,但那是积久的,陈旧的凌乱,就现场而言,几乎没有任何翻动和移动(这也是请了主人目测确定的),至于尸体——甚至没有什么挣扎的迹象,远远一看,仿佛在睡梦中死去,如果不是他鼻子下面糊了一摞湿纸——虽然现在几乎干了——但曾经是湿的无疑。

田春达回过神打量着这套压根设计就不算合理,大约有十年房龄的三室一厅。小小的窗户,旧旧的已经发黄的墙壁,老式的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房间里摆满了不配套的家具,显然是各个时期添置的。

另外一间房间还保留着刚刚举行了一场小型家庭晚宴的证据, 大大的圆桌上面摆放着还未撤下的饭菜,事实上,应该说那些饭菜动的不多。

田春达的眼光又瞟到站在小小客厅里发呆的五个人——三女二男。

最抢眼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二十六七岁,身材瘦而高,深蓝色紧身吊带背心配上靛蓝色牛仔短裤更强化了她的骨感,一头染成酒红色的中长发卷卷的在脸旁散开。

他的目光又飘过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身材矮胖,头上秃顶、黑红的皮肤,还是个酒糟鼻。

圆脑袋旁边是一个张着嘴巴的年轻人,他并不难看,却有些鬼鬼祟祟的,尤其是眼睛,来回地扫视着,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年轻人旁边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几乎全白的头发使她看起来可能有些超越年龄的苍老,但浑身上下还是洋溢着健康的活力的。此刻的她扶住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但并非求助的感觉,而是想安慰鼓励对方。

但田春达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没受亲人死亡的打击,她是一副懒洋洋有气无力的模样,但这模样透露出的信息却是无所谓。这也是他在死亡现场几乎从未看到的反应,多数人都会紧张,不管紧张下面隐藏的是快意还是悲伤,但总会关注和紧张起来,她——却不是!

田春达知道,凶手就在这五人当中。

是的,几乎可以确定无疑的认定——凶手就在其中!刚才一进门,他就向那个圆脑袋做了简单的询问,田春达本以为他是男主人,但其实不是的,死掉的是男主人,他只是客人而已,他们来参加这个简单的家庭晚宴,其中男主人先行离开回到了卧室,谁料竟然被害了!

晚餐期间还有人来过吗?田春达问。

没有。

田春达又打量了一番这套处在楼层顶部的套房,可以断定,这套房子的主人是个决不忽视社会治安现状的清醒人物,因为防盗门防盗网一应俱全,他已经看过了,这些防护的家伙还好好的挂着呢,再加上卧室和餐厅都因开着空调而门窗紧闭,所以,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外人入室作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样看来,似乎案子应该会比较简单,总共嫌犯也不过五个人罢了。然而——,看着这宁静的死亡现场,田春达下意识地又摇摇头,死者的状态太安静了,没有伤口,没有挣扎、没有搏击和反抗……,也因此没有喷溅的血迹,没有扭打中抓下的头发或皮屑之类的……

2

法医们终于把该拿走的都拿走了。

在那间刚才吃饭的,此刻已被打扫出来的房间坐定之后,

郝东刑警点点头小声问田春达队长:先问谁?

田春达想了想: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是这个家的主人。这是那个圆脑袋男人介绍过的。

确切地说,这个女人只是这家的女主人之一,另外的一个主人是她的妈妈。她叫周淑文,是本市师大工程系的讲师,今年四十四岁。

这些答案都是她以懒洋洋的态度提供的。

田春达默默地听着,又一次认真注视着面前这个表情、身体都散发出浓浓的疲惫懈怠的味道,仿佛正生一场蚕食她精力的大病,因而即使她的丈夫——刚刚——以如此离奇的方法死去——也没有刺激出她的喜怒哀乐的女人。

这个女人头发整整齐齐地在脑后盘了一个圆圆的发髻,加上尚算文雅的举手投足,十足是人们心目中的那种随处可见的大学女教师。

他用食指轻轻敲敲桌子:讲一讲今晚的情况吧。

今天晚上我们八点开始吃饭,家里有我和我妈妈,还有我丈夫——许国胜——就是死掉的那个。

周淑文毫无感情地叙述着,无视于面前两位警察微微诧异的表情,保持着平静和淡漠。

一共有三位客人。一位叫王兴粱,是丈夫的战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现在据说是他的搭档。还有一个叫孔彬,是那个年轻人,应该是手下跑腿的,我不太清楚,因为几乎不认识。还有一位叫戴亚丽,就是那个瘦高的女人,是许多胜众所周知的情人,不过我是这次才见到的,也算不认识;加上我和我妈妈,一共六个人在家里吃饭,吃了大约半个小时。大约八点半钟,许国胜好像说上厕所就出去了,我不敢保证,只是这么猜的,但他一直没回来。我们继续吃,应该一个半小时之后——因为发现尸体后我们看了表,是十点八分——大家吃完要告辞,猜他可能回房间休息了,说看看要是没睡就打个招呼。然后我们一起出去,我推开卧室门一看,发现他躺在哪儿,鼻子上糊了一叠湿纸,就像传奇小说里的死人,大家发了一会儿呆,王兴粱进去试了试呼吸,就让我们报警了。

当时卧室门一直是关着的?

对。

你丈夫先行离开后就一直没有回来陪客人,没有人感到奇怪吗?田春达像一条久经沙场的猎犬那样迅速追向第一股可疑的味道:他是男主人。

大家理解他的痛苦,和憎恨的人同桌进餐是一种忍无可忍的折磨。

憎恨的人?

就是我和我妈妈。周淑文终于流露出倾向性的表情——快意:他无法完成离婚的理想。

那你们这个聚餐似乎很特别?田春达身体向后仰了一下,追向第二股味道。

怎么讲?周淑文静静地反问。

聚餐的目的是什么?

吃饭。

和你丈夫及他的情人欢乐的聚餐?正做笔录的郝东不满地插话,他暗暗习惯了当事人惊慌、痛苦、喋喋不休或者前言不搭后语,这些反应多少是对他们的敬畏。

差不多吧。周淑文似乎没有意识到郝东的不满,或许无意取悦于警察,保持着超然态度:大家为条件谈妥而庆贺。

是吗?那么是谁出局呢?。

她。我妈妈说,坚决不能便宜那个狐狸精,不许我离婚,表面上争斗的结果是让我丈夫拿钱打发她走。周淑文露出一丝讥讽的表情:实际上表示只要不离婚随他在外面怎么玩,我们不追究戴亚丽的存在。

你丈夫接受了这个结果?

口头上接受了。

你意思说他不过是假装、拖延?

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郝东再次提高嗓门插话,看着她有些懒洋洋的样子,很想踢她几下。

周淑文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不知道他心里实际怎么想。也许他是拖延,避免支付脱身费。

田春达沉默了半分钟。

那你就是为了钱才不离婚的?

他早就不拿一分钱回家了。周淑文脸上又流露出另一种倾向性表情——愤怒:对他而言,我早就是一文不值了,可能他唯一愿意为我花钱的地方就是雇杀手干掉我。

田春达发现眼前这个看来淡漠无所谓的中年女人只要能抓住她的兴奋点,打开话匣子,是相当健谈的,甚至比普通人更不会掩饰自己的内心。

现在是他死了。他说。

周淑文又恢复了淡漠,垂下眼皮默然无语。

看来她对谈论今天的死亡倒没什么兴趣,田春达微微皱起了眉头,一只手无意识地半捂在嘴上静静地琢磨,是回避吗?为什么?是凶手的本能回避还是真不感兴趣?……,但现在还不会有答案,不过没什么,他相信自有乐于谈的人在。此刻话题也许还是回到能使她激动的方面好。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也拖着?

我妈妈是很传统的,她不喜欢女儿离婚。

可这是你自己的事。

自己的事?她似乎是反问,又似乎是自语:我没有自己的事。最后的声音微弱的听不清楚。

什么?

没什么。周淑文恢复了懒洋洋的状态;当初结婚就是因为妈妈的意愿。

你不愿意吗?

不太愿意。

那你这么委屈自己一定不容易。田春达微微偏过头,意味深长地说:一般人很难像你这么孝顺听话。

一丝怨毒、憎恨或者委屈——田春达无法判断——从周淑文眼里一闪而过,但随即平静下来:孝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从小听二十四孝的故事,而现在,孝顺美德不又在大力推广吗?听说现在很多地方规定当官都先查查是不是孝顺。

沉默了几秒钟,田春达低沉地回答:是的,确实如此。那你和你丈夫后来感情怎样。

他一直要求和我离婚。

你呢?

周淑文显然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内心,她沉默了片刻,垂了一下眼皮淡淡地说:我不会对讨厌我的男人付之以深情的。

就是说你们感情不好了?

周淑文摇了摇头:我们应该说是没什么感情。她平静地纠正。

但你还是坚持没有离婚?

也许是刚才已经说明了是母亲的意愿,所以她没有回答,垂着眼皮没精打采地坐着,仿佛没有听到问话。

介绍一下你丈夫好吗?田春达不得不换个问题。

我多少知道一些八九年前的他,不过现在——,我想他对我完全是个陌生人。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或者是嘲弄浮在嘴角,但很快,她的脸又恢复了淡漠,

田春达注视着她,意识到尽管她不是难对付的那类女人,自己依然很难赢得她的倾心长谈,毕竟在这特殊的状态下他有着特殊的刑警身份。

说说今天的晚餐吧。他沉吟片刻换了个话题:晚饭期间你丈夫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没有。她一脸淡漠。

其他人呢?

也没有。

整个晚餐都没有人说话吗?郝东提高嗓门插了进来。

你认为这会是一个热闹欢快的晚宴吗?她冷笑地反问。

但还是进行了很长时间。田春达轻轻敲了敲桌子:对于欢快的聚餐,也许时间并不长,但就你说的这种状态,时间算不短,有——两个小时,而且即使你丈夫离开了,也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因为敷衍是很多人的拿手好戏。

敷衍也要说些什么吧?这也许对我们很重要。

‘吃、吃、趁热吃!’;‘够了,够了!’;‘多吃点,多吃点!’周淑文模仿着不同的声音,然后讥讽地反问:你觉得这些话对你很重要吗?

这个——,我来判断。田春达仿佛没听出她的讽刺,他不介意地把头向旁边偏了一下,那儿正坐着手不停笔,并且刚写完就白了周淑文一眼的郝东,接着问:现在说一说在你丈夫回房后你们几个的情况,有谁单独离开房间没有?

都有过,她脸上的讽刺味儿更加浓郁:每人都上了厕所,还不止一次,就是许国胜离开之后,每人还都至少出去一回,其中孔彬还去了三次,因为今晚喝的是啤酒,而他们酒量惊人,胃囊一般,膀胱偏小。

田春达没有掩饰自己脸上忍不住的笑意:他们每次都是一个人吗?

我家只有一个卫生间。

那么有谁能看见进出卫生间的人吗?

没有,因为天气热,我们家又是顶层,所以特别热,因此餐厅开了空调,为了省电,也为了更凉快,所以房门紧闭,周淑文望着死盯着自己的警察,脸上甚至有些快活:所以没有人可以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应当说人人都可能是凶手。

但不会人人都是凶手。郝东说。

带着点儿轻微挑衅的意味儿,她的脸向上一扬:当然,我就不是凶手。

是吗?田春达注视着她:很好,但我们需要的不仅是这样的表白,而是更多的,那些找到凶手的信息。

你问吧,我知道的都会回答的。

那就说说许国胜离开后,人们离开餐厅的顺序。

周淑文想了一会儿:

第一个是王胖子,然后是孔彬,然后大家吃了大约半个小时——只是估计,孔彬又去厕所,他回来之后,我就去了,然后是戴亚丽,她一回来,孔彬就又去了。

田春达点点头。

大概时间能记住吗?

她眼皮耷拉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恐怕不能。

那晚餐期间有没有谁情绪出现一些异常,随便说。

周淑文低头想了片刻,然后抬起头平静地回答:戴亚丽。

怎么异常?

说不出来,好像很紧张似的,我是说她上完厕所回来之后,而且——她歪头想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补充说:她上厕所好像用了很长时间。

有多长?

她摇了摇头:说不准,反正时间很长。

那她的反常你能说得再具体一些吗?

周淑文对着虚空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心事重重的样子。

田春达凝视着她又变得无所谓的脸,她似乎也并不热衷一定要把情敌置于嫌疑位置的模样。田春达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追问下去,刹那之后,他决定还是换一个问题。

其他人有什么异常吗?

周淑文又低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犹豫抬起头:好像,好像那个叫孔彬的似乎后来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仅仅说到这里,突然她又改口说:当然,吃到后来大家都没劲了,所以他会心不在焉,我认为不是他。

心事重重和心不在焉是形容完全不同的状态,好好想想,那个孔彬到底是哪一种?

应该是心不在焉。不确定的口气。

你确定吗?田春达追问,但周淑文似乎又厌倦了回答这个问题,懒洋洋地目视着两位警官,似乎在说:别就这个没价值的问题聊下去了。

她的表情起到了应有的效果,田春达顺从地换了个话题。

最后一个问题,你认为是谁杀了你丈夫?

周淑文保持着平静:我认为是戴亚丽,但也可能是任何人,除了——我!

她毫不退缩地睁大眼睛迎接狠狠审视自己的郝东警察,

田春达淡淡一笑:你很坚决,但愿凶手也如此——非常坚决,不过是坚决地承认自己的罪行!现在,你可以先出去了,然后请那个王兴梁先生进来。

门刚一关上,郝东立刻用笔敲了敲桌子,坚定地说: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凶手,你看她自得的厉害。

是有点儿奇怪。田春达皱起眉头。

郝东又敲了敲桌子:她的身份很特殊,作为嫌疑人,不!重大嫌疑人之一,她似乎不怕,我觉得有些古怪。

一定有原因,也许她有无法犯罪的证明?田春达沉吟着推测。

那她为什么不说出来?郝东冷笑着说:肯定是知道后来人会替她说的,以为这样表现清白更聪明了,哼!在我看,这就更可疑了,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铁证如山。片刻之后,他又悻悻地补充道:但愿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3

你叫王兴梁是吧?

是。他用摇了摇头来表达了自己的肯定,然后随手擦了擦胖脸上的汗。他们刚才都待在没有空调的小客厅里等待着警察的轮班提问,顶层的闷热和他的一身脂肪使他迅速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你们是多年的老友?

差不多了,认识二十多年了,我们是战友,一个班的。和漠然的周淑文截然不同,‘王胖子’从进来就不住地摇着头,似乎无法从老友离奇的死亡中平静下来。

你认为他可能是自杀吗?田春达突然问。

不可能!‘王胖子’激动的一口否决了,但似乎这还不足于表明他的态度,他又摇着头补充说:如果你问他会不会杀人,我会说,‘难说,有可能!’可你要问我他会不会自杀,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这么有把握?

多年的朋友了嘛。王兴梁吧嗒一下嘴,又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歪着头琢磨着说:我也不知道自杀的人是什么脾气,但我觉着一向就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总不容易想自杀,你说是不是?国胜就是这样的人,再说,要是一个人晚饭前还和人谋划着明天的打算,吃着吃着就突然想不开了自杀了,可能吗?我觉着不对,你说呢?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那个四十多岁的警察,对方正饶有兴趣地听着,但并没有流露出特别赞同的表情。

我只是这么想——自信有些动摇的他赶紧又谦逊地补充说:我是外行。

你的感觉很对,田春达赶紧表明立场来坚定他宝贵的第一感觉:自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晚饭前和你商量未来了吗?

对。他难得地点了一下头:他和我说要我回去就找刘处长把上件事儿——我们生意上的事儿——了结。还说他要跑另一半。我们是搭档,人都说朋友难搭伙,但我们处得不错,关键是大家把位置摆得正,我是心甘情愿把自己放在从属的位置上,真的,谁让自己本事差呢?所以我们关系铁着呢!还有,我们还是多年的朋友,他家的事我全知道,所以这次为了离婚,把我也找来了,希望我能帮忙给劝劝。这种事,不是真朋友不敢插嘴呀,唉!结果也没帮上忙。说到这儿,他的头又像不倒翁似的左右摆起来了,仿佛是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结局。

郝东看了他一会儿,揉了揉眼睛。

田春达也眨了眨眼,接着问:在晚饭中间许国胜有什么特别的吗?或者其他人有谁反常吗?

没有,国胜就是不开心,谁也不会开心……,国胜几乎不看淑文,说话也不看她,除了国胜再次提出希望淑文答应离婚,淑文拒绝了之外,晚饭间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挺尴尬。

周淑文怎么拒绝的。

原话也记不住了,反正有些拗口,意思很明白,她无所谓,主要是母亲不愿意。然后,小戴,戴亚丽和淑文呛了几句茬儿就没人说话了。

怎么呛的?

哦——,他直着脖子冲着墙角翻了半天白眼,然后双手一摊,一脸歉意地回答:记不清了,也没什么,就是都看不上对方呗。

田春达点点头:根据你多年的观察,你认为周淑文的回答是事实吗,就是因为妈妈的缘故不离婚?

这话难说了,‘王胖子’继续摇着头说:人的心思最难猜,要说她这个年纪应该不像她妈那么传统,可问题是她妈一手教育出来的,思想保守也难说,当然,传统当然是好的,现代人就是太不负责任了;不过,她说她不在乎,也可能是虚荣心。你知道,谁也不愿意自己被人看成甩不掉的鼻涕,对不对?不管怎么说,国胜再找个漂亮女孩儿还有希望,她可就没人要了,或者说被像样的男人要了。

显然,他看不上自己这位老友的妻子。

那么周淑文说许国胜答应不离婚,出钱让他的情人出局是真的吗?

嘁——,‘王胖子’突然发出极度不屑的声音,头又摇起来,这回应该是分明地表达了他对有人如此没有自知之明而可笑。但郝东来不及分析,他正寻思这个语气词该是哪个字,幸好,在王兴梁接着讲述之前想起来了。

——哄她呢?不是傻子就是自欺欺人,头两天国胜当着她们的面和亚丽亲热,还故意说:‘宝贝,我肯定给你个交代’,当时,把钱姨的嘴都气歪了,钱姨人很厉害,可管不住国胜啊——,到晚上,还不是鼻子一把泪一把地求国胜别抛弃她女儿,最后要跪下来求他,我都看不过眼,她还许愿说随他在外面怎么过,只要不离婚就成,她们周家没出过离婚的女人。——最后,为了女儿,又坚持一起吃顿饭表示接受戴亚丽来讨好国胜,说实话,国胜本来最受不了钱姨管头管脑,而淑文又从不敢违拗她妈的话。当然,淑文人很孝顺,好像一直是对她妈百依百顺,孝顺当然是好的,现在的孩子就是太不知道体谅爹妈了。

——突然,他又迟疑地停住了,——似乎感觉说过了头。

但是——,他硬生生拐了弯儿:要是——,要是太听妈的话,怎么说呢,反正后来国胜,挺受不了他岳母的……,可看到一辈子要强的钱姨为女儿低头到这个份上,就暂时敷衍地答应了,何况,他本来也无心马上娶亚丽。

就为这种原因放弃的离婚念头吗?

也不是,说到底还是钱,僵到后来,钱姨使出撒手锏,让他赔给淑文青春损失费,要好几百万,国胜开始答应,后来舍不得,其实也没有,平时吹得大,别人以为他有多阔,现在国胜手里撑死有百十万。原来挣得快,也去得急,现在挣钱难了,花钱可散漫惯了,出得多进得少了,就只好先放弃离婚的要求……,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国胜以前可能想着,家里就这么挂着也不赖,反正自己在外面尽管逍遥好了。而淑文呢,有她妈管着,肯定不会给他戴绿帽子……但现在国胜是铁了心要离婚的,人上年纪了,越来越玩儿不动了,他也对我说过,他和淑文肯定过不成,还是应该找个对心思的伴儿,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过他是绝舍不得出钱的,肯定想先转移财产再提离婚,想一毛不拔地离。过后我悄悄告诉钱姨这些儿,劝她想明白还是现在少要些钱,二三十万,离了算了,等他做完手脚,不管你同不同意,一起诉,终归婚还是照离,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徒落个生气。

她怎么说?

她说她提条件不是为了要钱,就是希望难住他,让他们别离婚,拖一天是一天,也许过后又想过来呢?多少老辈儿男人,一时鬼迷心窍闹离婚,三拖两拖最后不了了之,白头到老的也不少……,我知道这是真的,对某些人来说,钱不重要,唉!老脑筋,没办法!……,我告诉你别笑,老太太不太知道现下外面的事,国胜回来,她强迫他住在淑文的卧室,还想着现在跟过去似的,国胜外面素着,憋不住,床头上一亲热就好了,不知道现在外面花样多了,光靠那个可管不住男人了,对有点儿钱的男人来说是缺‘伟哥’不缺哪个。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自顾摇着头咯儿咯儿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看到面前两个警察还是一本正经地坐着,骤然收去笑容,有些讪讪地补充说:你看老太太是不是痴心妄想两个人能和好?她还说,看那个狐狸精还敢进屋。这倒是真的,小戴虽然泼辣,到底没敢进淑文卧室找国胜,不过,国胜也做得够绝的,只在家住了一夜,后来就和小戴住在外面的宾馆了,还告诉小戴他碰都不碰淑文一下,让小戴得了理站在屋里刻薄她们娘俩说,‘有些女人是送上门都没人要,真可怜!’钱姨羞得没话说。

那——周淑文的反应呢?

没什么表情,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没什么表情,像块木头,哼!

那这次晚餐,她离席几次,每次多长时间?

两次,我是说国胜离开之后,她离开两次,不过——

——怎么?

王兴梁一只手摸着有些松弛的胖脸,琢磨着解释:第一次,她只出去五六分钟,她刚出去,正好钱姨嫌拌凉菜味太淡,让我陪她去厨房加佐料,其实我倒觉得太咸了——不知道是不是过去太穷的缘故——她做的什么菜都比咸菜还咸。我想加点佐料也好——要不然满桌菜没一个可吃——就跟着出去了。出去时我看见她开卫生间的门,在厨房我让钱姨加了不少醋,又搁了不少糖,最后又加了些味精和香油,吃着好多了,尝完菜味之后,正好锅里的肘子也快好了,就盛了出来,我帮她一起端了进去,前后大概有四五分钟,我们出来,刚巧看见她从卫生间出来,是一起回的餐厅。第二次出去,就是她发现国胜出事,我觉得好像人应该死一会儿了。王兴粱犹豫地反问:淑文没有告诉你们吗?

田春达沉默了片刻,接着问:那席间还有谁出去过吗?都多长时间。

都出去过,每次总得有五六分钟吧,对了,那个小戴,恐怕有十几分钟。

仔细回忆一下顺序好吗?要全面,不要漏掉一个,哪怕很短暂出去。

王兴梁挠挠头,想了一会儿:国胜离开之后,我最早去的,然后是孔彬,接着大家吃了好一会儿,那会儿钱姨正大头小汗地把热菜接连不断的端进来,好吃不好吃吧,也都饿了,多少吃点儿,可能有半个多小时吧?或者再长一点儿?反正大家基本上都坐定了,孔彬又出去了,他回来之后,淑文就出去,就是刚才我说的那次,她回来之后有那么一会儿吧;小孔筷子掉了,钱姨出去给他拿了双新筷子,很快就回来的;然后一会儿戴亚丽就出去了,等她一回来,孔彬又出去了,唉,孔彬这条懒驴,喝得多,尿得多。

这么说他们四个人时间很接近?

应该是吧,戴亚丽时间好像长点儿,十几分钟。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偏过头有些迷惑。

有什么不对吗?田春达轻声说:我正要问你,有谁后来情绪不对吗?一个人杀完人多少会有些变化的。

我,我也说不出来,好像,好像——他惶惑地停住了:这,这不能乱说是吧?

不,不!你可以随意说,看到的和感觉到的,没有法律责任。田春达做了一个让他放心的手势:不能乱说乱做的是我们。

是,是,不过,不过——,如果传到,传到——他吞吐地停住了,眼睛里闪烁出田春达很熟悉的——人们那种谨小慎微的,不愿得罪他人的目光。

不会传到哪里的,田春达直起腰,尽量显得一脸庄严地承诺:相信我,谨慎和保密是我的职业要求之一,这点儿都做不到,我就不会干这么多年的警察了。

那是,那是! 王兴粱顿时释然了许多,还给他们一个讨好的笑容。

那就接着说,谁情绪有变化?田春达催促道。

孔彬。

他? 这是田春达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是。王兴粱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他后来心事重重的。

从什么时候?

就是上厕所回来。

他上了三次厕所,是哪一次之后感觉不自在了呢?

应该是——,他又努力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是最后一次。这次他没摇头,说到这儿,他直着眼看着田春达,又结巴起来:只,只是感觉,可能——不对。

具体有什么表现吗?

没,就是显得心事重重的。

田春达静静地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信息,心里对那个未交谈的小伙子产生了期待,片刻,他接着问。

那——,你认为孔彬会有什么动机吗?

这倒没什么?王兴粱摇着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虽然这次因为孔彬多报餐票的事和顺手小偷小摸的习惯,国胜有心撵他走,他这次跑来也是套近乎,可这毕竟只是小事,不至于——他慢慢摇了摇头,然后越来越快,终于,在郝东不得不低下头揉眼睛时又开口了:——不至于,应该不会起杀心。

那——,你觉得谁会起杀心呢?

我觉得——王兴梁轻轻摇着头,含蓄地回答:还是国胜的家事更麻烦。

那你就是指三个女人了?

这回,王兴梁仅仅看看对面的两位警官却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不断地摇晃着。

田春达默默地琢磨,这回摇头到底是表示否认的意思?还是表达同意的感情呢?

4

因为戴亚丽那独特的外表,郝东注视着她,等着她缓缓燃起一根烟,然后用年轻沧桑的音调回答他们的问题。

然而——,她并没做这些很风尘化的动作,而是像小女孩那样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端坐着。

田春达再一次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面貌特别的年轻女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她那像鱼一样紧紧闭着的嘴巴上,然后,他身体向后一靠,沉稳地问:在这里你一定很不适应吧。

没想到,这似乎是出乎她意料的第一个问题,所以回答得有些语无伦次。

没有,啊——,当然,有些不适应。

紧张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确实胆小,还是真的像周淑文断定的心怀鬼胎?田春达无声地看着她:她已经在外面冷静好久了,似乎应该镇定一些了;但话又说回来,很多人愿意——强化或者说表现——自己的紧张,毕竟,人是多样的。

我想你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儿——他接着说。

什么? 戴亚丽立刻带着否决意味儿的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急切地强调:不,我胆子最小了,从小都是这样,甚至不敢踩死一只蟋蟀,真的!说完,她摆了个小女孩儿紧张害怕的姿势,这使她成熟的外表看起来有些怪。

是吗?那你今晚一定吓坏了吧。

太可怕了,我都受不了。戴亚丽一边用恐惧的声调说,一边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身体也软软地向后倒去,并在不至失去平衡的边界恰当地停住了,但已能清楚地表现出自己已经吓得近乎崩溃了。

看得出来。田春达点点头,要不——他和蔼地建议道:要不你再出去好好休息,平静一下,跟我们回局里谈?

不!她的手回到的膝盖,身体也坐直了,看起来强壮了许多:我现在好多了。

田春达又点点头:好吧,现在开始,戴亚丽,自我介绍一下,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似乎是她早就有准备的问题,所以有了很快地回答:我和国胜恋爱好几年了,准备结婚。说完,她的目光在两位警官脸上逡巡着,身体坐得更直了,脸上也露出了强硬的表情,似乎准备好了迎战别人就道德方面对她的批判。

田春达保持着和蔼的声调。

那今天的晚餐你一定很不开心。

警察的回答似乎又出乎她的准备。

不开心?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开心?你为什么这样问?她有些急躁,声音也尖了起来。

郝东看得失望极了,恨不得告诉她,她这类长相,说话应当声音喑哑,而且表现应当是风尘沧桑、遇乱不惊的气质才出韵味,这么一惊一乍的可太不怎么样了,同时也遗憾的感觉这个女人性格颇为辜负她那独特的外表。

那你是很高兴了?

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戴亚丽冷静下来,看着田春达不再乱动。

你们聚餐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庆祝国胜回到了妻子的怀抱,嘁——极其轻蔑的口气,一如刚才王兴粱对这件事的看法。郝东很高兴可以复习一下这个刚刚用过的,曾经有些生僻的字。

你无所谓吗?

当然!我当然无所谓,因为她们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她愈发轻蔑,看着认真观察她的两位警察,又强调说:OK,你想想,如果国胜真如她们所说的那样‘迷途知返’,我怎么还能大摇大摆地成为座上宾?你可以去问问其他人,那个开始对我还摆谱的老太太最后对我是不是点头哈腰的?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竞争力,我要不是看她可怜,我敢说只要我对国胜一句话,这次国胜铁定离成了。

这么说你和许国胜之间感情非常好了?

当然,国胜非常爱我,而我也非常爱国胜。每一个爱都用了重音。

所以同时你也会恨他是吗?

什么意思?戴亚丽狭长的眼睛警惕地闪动一下:我为什么恨他?

因为许国胜最终还是没有离婚呐?

不,这只是暂时的。她立刻回答:我们没打算分手,因为他们夫妻感情早已破裂,也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一定要维持的不是吗?我仅仅是认为可以再给她们一段时间冷静冷静而已。

是这样——,田春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来你很豁达。

当然。

那许国胜呢?他豁达吗?

他——仅说一个字,戴亚丽就迟疑地停住了,眼睛在田春达和郝东之间来回审视着,大约一分钟的时间,回答了一个谨慎的词儿:也可以。

好吧,现在讲讲晚餐期间每个人的状态吧,有谁不对劲儿吗?

她的眼睛又闪烁了一会儿,声音沉痛下来:我主要注意国胜了,因为我爱他,国胜一直处在极其痛苦的状态,极其痛苦,又无可奈何!有谁这么长久被缠着能不无可奈何呢?她们都是变态的女人,死活不离婚,好像这样能使她们得到很大便宜似的,那个老太太出去做菜,国胜又求那个女人同意离婚,可她阴死阳活地拒绝了……

她的鼻子开始不通,可怜国胜到……都没有……过好日子,这个世界……就是被这些偏执狂弄糟的……

偏执狂?

不是吗?她停止抽泣,瞪大细长的眼睛反问:她们早就知道国胜心不在她们那里,可这么多年死不离婚,这说明不了问题吗?

死不离婚,死不离婚!田春达自言自语地咕哝两句,又问:你能具体说一说他们都谈些什么。

戴亚丽努力想了想,然后叹了口气:原话我说不出了,那个女人说话很饶,阴险的人说话都饶,不是吗?意思就是她虽然不在乎国胜,可还是不会离婚,卑鄙!真卑鄙!

其他呢?

她说完之后,国胜叹口气就不说话了,大家都不说话了,只有——

什么?

她一直在笑,戴亚丽突然低下头仿佛陷入了回忆:我是说那个女人,很奇特的那种笑,我当时就感到恐惧极了——,她的笑容那么古怪,好像——好像有什么——,有什么计划似的——

你是指周淑文? 田春达直截了当地问。

戴亚丽点了点头两只手也不自觉地紧紧握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也不认为就是她会杀人,毕竟杀人还要有勇气是吧,像淑文妈妈这种敢杀鸡宰狗的女人也许才敢动手杀人吧。

你认为可能是淑文妈妈动的手?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今晚的晚餐是她做的,不断地出出进进,好像很有机会似的,我也就是随便这么一说。说完,她一脸天真看看他们。

倒也是,不过每个人都有离开过餐厅的时间,所以可以说人人都有嫌疑,而且,我们认为犯罪概率的大小跟出进房间的次数无关,因为行凶一次就可以完成。既然说到这里,正好问一下,你似乎离开餐厅的时间很长,能解释一下吗?

我就是去了卫生间,我肚子不舒服,方便时间长了些,这有什么奇怪?

看来也不会有证人。

当然,在卫生间怎么可能有证人?

那你方便完有没有去找过许国胜?

没有,她立刻坚决地回答: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我不可能在她家乱进房间。

是这样——田春达显出很苦恼的样子,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排除她们母女,还会有谁有动机呢?

人心——很难测,戴亚丽很快接了上去:有时候很小的事也能刺激某人做出可怕的事,是不是?前一段国胜和王兴粱很不愉快,孔彬,国胜也不想要了。

真的?为什么?

王兴粱是个吃货,没本事,还总想分些钱,国胜流露出不行就散伙的意思,他吓坏了,收敛了好多。但是一年前他借口买房子拿了不少钱,说好马上还的,可一直拖着,后来国胜一直催他,弄得很不愉快,不仅如此,现在又说女儿上重点高中差了一分,要交好几万赞助费才能进,钱不仅不能还,还想再借,国胜不同意又催他还钱,而且——话也说得很坚决了,他也很恼怒——

——对不起,田春达打断了她:他们不是合伙做生意吗?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分成?家里没有积蓄?他有什么恶习吗?

哦——迟疑片刻,她很快地接上:具体我不清楚,说实话,尽管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但并不十分了解他。他有时候爱去一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我想那很花钱。

田春达点点头:你接着讲。

她理了一下跑到脸颊上的头发,继续说:

孔彬爱占小便宜,多报餐费什么的,手还不老实,说是贼好像过分,可确实爱小偷小摸,人很不可靠。国胜也不想用他了,这次本来根本没有叫孔彬来——他是嗅到味儿不对,颠颠地自己跑来的,说是看看亲戚——他们好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谁都知道,富在深山有远亲呢……其实无非是套套近乎,见他来了,国胜也就只好让他吃饭了。

这似乎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现在社会上机会很多不是吗?

多?戴亚丽鱼一般的嘴巴变得更长了:那也要看是谁,现在是有些人机会太多,而多数人毫无机会,很多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饭碗,何况没机会、没本事、没关系的人。伴随着对孔彬轻蔑地评价,她眼里突然掠过一丝悲怆感。

这么说——田春达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人人都有可能?

戴亚丽没有回答,很忧伤地低下了头,仿佛不忍心接受这样的事实。

最后一个问题,在许国胜离开和最后发现他死亡之前,这之间你有没有看到过他?

没,我见国胜最后一面就在餐桌上……她的鼻子似乎又堵住了。

他们客气地请她先出去了。

5

当钱丽鹃即周淑文的妈妈大步走进来时,她有力的步伐和相对干净的衣着给两位警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发型和她的女儿一样,稀疏的灰白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圆圆的发髻,她的身材非常矮小,可能还不足一米五,透过布满了刀刻似皱纹的长脸,可以看出她是久经风霜的。

他们客气地请她坐下。

我想不到,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简单介绍了自己之后,略有方言口音的钱姨开口了,此刻她眼里充满了茫然:我原以为一切都好了,我们都说好了,国胜和文文不离婚了,什么都好了,怎么会这样?

真令人遗憾。田春达附和,接着问:听说你女儿女婿感情不和有很久了?

她的表情立刻充满怨恨:还不都是现在这社会给闹的,原来他们感情很好的,你们知道现在这世道男人有点儿钱就有好多不要脸的女人来缠…… 国胜挣了好多钱,女人当然就多了,把他的心都搞乱了。也不能怪男人,那女人存心勾引,谁能挡得住?……其实,这都是男人年轻时的糊涂,闹够了,还是会回到老婆身边的,自古都这样,我知道!

所以你坚持不让他们离婚。

对!她不再怨恨,一脸坚定和信心十足的样子:国胜早晚会回心转意的。

田春达凝视着她,和女儿的风貌截然不同,钱老太太身上洋溢着自负专横气质。

其实——田春达和蔼地说道:现在很多人这么看,夫妻之间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散。

嘁——钱姨发出轻蔑的声音。

郝东立刻写出了这个字,然后听到她铿锵有力地下文:现在社会这么乱就是有这些想头的人闹的,我是老脑筋,就认为过日子不能这么随便,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现在讲男女平等,就是说男女都不能这么随便,对不对?

你女儿也这么看吗?田春达轻声问。

当然,她又恢复了自信:文文是我一手带大的,受的是最规矩的家教,她什么心思我最清楚,她也是传统型的女人,你们可以去打听,国胜不在家这些年,文文有过一丁点儿不明白的名声没有。钱老太太微微扬起头,骄傲极了。

我相信,但许国胜也这么看吗?也许他认为夫妻之间应该好合好散呢?

只有片刻的黯然了,她又坚定起来:国胜年轻——,哪朝哪代的男人不都是这样?过了荒唐年龄就好了,再过个七八年他就会知道——,还是结发妻好啊——

可听说许国胜不这么看,坚持离婚。

他后来改主意了,真的。钱姨很坚定。

田春达看着她自信或许是自负的脸,觉得还是明智些,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他换了话题:现在许国胜死了,你认为有谁可能希望他死?

她有些迷惑地看看他们,奇怪地说:不会是他自己死的吗?

你说是自杀?恐怕不像,没有遗书,也没有预兆,甚至在晚餐前还和王兴粱讨论下一单生意的事,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自杀呢?当然,表面上看,人也可以这样自杀,法医会继续鉴定,到时候会有明确的结论。现在,我们还是姑且算他杀吧。

那会不会是外人进来干的?她继续期待着问,但这次她自己的口气是前所未有的不自信。

期间有外人进来过吗?

她摇了摇头。

那——除了你们,还有谁有你们家钥匙?

谁也没有。钱老太太立刻沉了脸;我们家就娘儿俩,一向知道女人该怎么做的,你可以去打听,怎么可能有外人有我们家钥匙?除非国胜给别人!

如果这样的话,田春达平静地解释:恐怕就不可能,防盗门没有任何撬痕,防盗网也都好好的,而且因为卧室里开着空调,窗户从里面被画上了,所以,哪怕凶手是比重大的空气也进不来。

钱老太太黯然地点点头,挺直的腰板有些佝偻了。

那就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许国胜死了,你认为有谁可能希望他死?

我不知道,他外边的事我们娘儿俩一点儿不知道,不知道谁会算计他,我觉着谁也不会,他们又说又笑看起来特别和睦呀!

在餐桌上,许国胜说什么了吗?其他人呢?

没有啊,我把热菜准备好去桌上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开始半天了,好像没多长时间国胜就说上厕所出去了,别人都没说什么,晚饭吃得挺静的。

那许国胜回房间休息之后,都有谁离开过餐厅?

我不知道,肘子和肉在火上炖着呢,我一会儿地看看,没留神。

她看起来更加茫然了。

田春达沉思了一两分钟:我看得出来——,他和蔼地说道,并且使自己的语气刻意变得更加具有期待和信任感:您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尤其是对人,很有判断力的,我坚信这一点,你好好想想——,有没有发现有谁比较不自然些?在晚餐中间?我相信,你一定有感觉,好好想想。

钱姨迷惑地看着他,然后冲着半空中想了片刻,突然好像意识到什么,有些慌慌张张地说:我,我不能说,我这样说你们一定以为我是挟嫌报复,是的,我恨她,谁要她勾引国胜呢?但这是真的,她好像后来是心神不定的样子,但我不能说,你们不会信的,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谢,我已经知道了。田春达客客气气地回答:好吧,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回头我们有不知道的还要找你了解。

钱姨迟疑一下,没有动。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人死到我家。钱姨声音僵硬地说:你们会不会就认为是我们娘俩儿干的?

我们依靠证据判案。

要是你们一定要抓个人抵罪。她咬着下唇,仿佛在下定决心,然后带着牺牲的表情说:我知道,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你们就把我抓起来吧,我不知道谁干的,可我知道,反正文文绝对没有杀人。

是吗?

对,我以当妈的名义保证。

田春达微微一笑,没有立刻回答,直到目送她关门出去,才轻声说:可惜,这是最不可信的证明。

6

田春达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如果不是游移不定的眼神儿,白白胖胖的孔彬,五官还是不难看的,可惜过于灵活的眼睛反而破坏了他外貌的和谐。他有些点头哈腰地坐了下来,赔着小心看着面前的两位警察。

田春达想起有两个人指证他后来变得心事重重……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基本的问题过后,田春达问道。

我们是亲戚,国胜叔对我可好了。孔彬立刻回答。

亲戚?郝东忍不住插嘴问。

是呀,他眨着眼睛说:远亲。

噢——,那就说说经过吧。

孔彬的双手不自觉地在一起绞扭着,身子也跟着轻微地扭动起来,这显然是有些紧张地表示,难道孔彬真的有问题?田春达暗想,但——经历了命案,人紧张也是正常的。

他终于开口了:经过?他们不都说过了吗?就那样地。

我想再听听你说。

也没什么。他耸耸鼻子,手又神经质地摸了摸不断抖动的腿,又讨好地对两位警察笑了笑。

我们今晚八点开饭,孔彬一本正经地开始叙述:这太晚了,我都饿坏了,真的,我认为吃饭不能晚过七点,可他们说天热晚点儿吃,当然,他们肯定不饿,他们中午吃得饱,我可没吃午饭,不,是没吃多少,我饿得很,饿得滋味真难受,我最怕饿了,小时候——

——我知道你饿坏了。田春达破例打断了当事人的叙述,不得不重新引导了一下叙述方向;然后呢?

哦——,然后,然后就开饭了,开始是凉菜,和饭店一样,都是先上凉菜,凉菜是八个,孔彬扳着手指头边数边说:糖拌西红柿、蒜汁黄瓜、皮蛋豆腐、酸辣粉丝、凉拌西芹豆腐丝、糖醋藕片,还有一盘花生米和油炸蚕豆,下酒菜,我看这是买的,因为我没见她炸东西。我给你说,除了皮蛋,味道都不好,老太太手艺不行,甜的不甜,酸的不酸,而且菜也不行,一看就是生活水平没上去,真抠门!人老了就是这样,有多少钱都抠门……,不过,菜可不少,都是一大盘的,吃到最后也没人动几筷子,味儿不行,再说还喝啤酒不是,占着肚子呢。啤酒就是占肚子,吃不下饭,好在一会儿就能消化,还有营养……

——是的,啤酒很有营养,接下去呢?田春达不得不再次插了进去。

接下去就是上热菜,大饭店不都是这样,先上凉菜后上热菜,当然有的还有汤,要看是粤菜还是川菜、鲁菜——

——就说你们是怎么上的呢?

我们?噢——,就是开始上热菜,味儿也不行,手艺不行,啥菜都做不好,原料也不好,没啥高级菜,就有一个虾,还算好点儿,我看也不是什么高级虾,因为国胜叔和王叔撇着嘴笑笑,只吃了一个,那就准是不好的虾。可就这儿,老太太还一劲儿地往国胜婶儿碗里夹,说什么‘文文,吃,吃,多吃点儿’,一点儿不知道让客人,就这样,国胜叔怎么不想跟国胜婶离婚呢?太丢人了!……

他在淑文母亲不懂得让客人的话题上又持续了一段时间。

田春达感到自己的耐心受到了考验,——其他呢? 他不得不再次打断孔彬。

其他?还炖了只鸡,太咸,汤没法喝。一个红烧肉,和红烧肘子,这菜应该吃着痛快吧?偏偏不烂,连我都吃不下,你想还有谁会吃?最后一大桌子菜都没动几筷子,满满的,我猜测着老太太专门这样的,这样我们吃不了,等明天我们走了再在鸡里加点水,肉再炖炖自己吃,抠死了!孔彬最后有些愤愤不平了,我们大家都拼命喝啤酒,叫她抠!

除了菜,你在席上还注意到什么,比如他们谈什么话了吗?田春达终于决定指明自己想了解的问题。

话?噢,说了。孔彬耸着肩膀身子一探,窃窃地说:老太太一出去做菜,国胜叔马上对国胜婶说:‘你根本对我没什么感情,为什么不痛快离婚呢?’,国胜婶懒洋洋地回答:‘你不知道吗?我妈不愿意。’国胜叔特别生气,不过还是很耐心地说:‘淑文,这是你自己的私事,为什么要听你妈妈的安排呢?她是老脑筋,觉着人一结婚就必须过一辈子,你不该听她的安排。’呵!国胜婶儿回答得特别绕口,念点儿书的女人是这样的,拐着弯儿说话。

她怎么回答?能回忆起来吗?

当然能,我上学文科最好了。孔彬翻着白眼看着天花板,似乎要背诵出原话来:国胜婶儿说:‘是的,就像结婚也是我自己的私事儿那样;我现在特别想同你离婚如同当年我特别不想与你结婚那样;可我现在没同意与你离婚如同当年同意与你结婚那样;你现在因为我听妈妈的话深受其害如同当年因为我听妈妈的话深受其益那样,人生有得必有失,对不对?’就这么说的。说完,他像一个等待赞美的学生那样看着面前的两位警察,身体也不那么晃悠了。

郝东一边运笔如飞,一边翻起眼睛惊讶地瞄着眼前的小伙子。

田春达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伸手拿过郝东的纪录又默读了一遍,放了回去,抬起头来由衷地说道:你记性真好!刚才——,我就觉得的了不起了。他停顿了几秒:现在,我觉得你更厉害了。

我当年考大学连着几年没考好,主要是数学不好,我文科可好了,孔彬自豪地说:历史——,我所有的年代都能记住,连书中农民起义当地百姓给起义军送的是油饼还是大饼我都不会记错。

我非常相信,田春达带着叹服继续问:那你再回忆回忆晚餐的交谈内容好吗?

没问题。孔彬精神更足了,他抽动了一下鼻子:接着戴姐刻薄国胜婶儿:‘你以为把头埋在沙子里天下就太平了吗?’;国胜婶儿回答说:‘你以为不把头埋在沙子里天下就太平了吗?’;戴姐又说:‘你为什么不面对现实’; 国胜婶儿又顺着她的话回答:‘你认为我没有面对现实吗?’;戴姐有些急了,说:‘你们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吗?以为这会是我和国胜的最后晚餐?’,国胜婶儿还是不慌不忙顺着她的话回答:‘让你们如愿以偿就是面对现实吗?他要真爱你,就会放弃一切让这顿成为我们的最后晚餐。’最后把戴姐气得无话可说。啧、啧,所以,还是当老师的人嘴巴更厉害。孔彬啧啧评判。

结果这顿饭成了许国胜最后晚餐。田春达摇头叹息:还有吗?

其他的就没有什么了,当时国胜叔沉着脸不说话,只是喝啤酒,其他人看国胜叔不痛快,都不好说话,后来老太太过来坐好时,他好像说困,又说上厕所就走了,我想他是不想和她们坐在一张桌上,再说菜也不好吃,那味道……

其他人一句也没说什么吗?田春达迅速提出新的问题以阻止他在味道问题上再啰嗦下去。

戴姐中间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一定要拖死他才甘心吗?国胜婶儿慢悠悠地说,或者说是拖死我。又把戴姐气得不说话了。

还有呢?

其他没有什么了,国胜叔走了之后,除了老太太反复交代吃、吃,好像没什么人说什么话,反正整个晚餐气氛都不好,你想,也好不了,是吧。

确实,人人恐怕都坐立不安。

可不是。

所以你居然去了三次厕所。

后来一直都兴致勃勃的孔彬突然瑟缩一下:我喝啤酒多,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从许国胜离开到发现他尸体中间你再见到过他吗?

没有,那个门是关着的。

是吗?

真的,我什么也没干!

我没说是你干的。田春达说:那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不,不知道,这不能瞎说。

呵,你还很有原则,田春达干巴巴地问:那你回忆回忆,在晚餐中间有谁情绪突然产生了变化?

孔彬灵活的眼睛转动了一会儿:那三个女人好像都变化了。

三个?

对!

怎么变化了?

这,我也说不清,就是感觉,孔彬低下头:我没注意,你们可能不信,但确实,——当时我只顾吃饭了。

这个——田春达做了一个让他放心的手势,并诚恳地保证:我完全相信。

6

与众人谈完话后,田表达对郝东说:看来你怀疑周淑文?

当然。郝东坦率地说:我觉得她最可疑,尤其是她那模棱两可的不在现场证明,而且——,从心理上讲,被羞辱的人最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许国胜对她的态度足以让任何有点儿自尊的人恼羞成怒,暗起杀机。

但现在怀疑的矛头并不全指向她。田春达有些烦恼地皱起眉头,中指轻轻敲着桌子说:王兴粱提出了孔彬情绪有变化,这真是我意料之外的人;而周淑文和她妈则共同指证戴亚丽,这两票顶多能算一票,甚至半票,或者是零票——因为完全可能是仇恨导致的偏见;戴亚丽呢?先是暗指周淑文,又指证老太太,接着她又拉上了王兴粱和孔彬,这一听就是没有定见只想摆脱自己嫌疑的态度,所以那些话也不太可信;孔彬呢?觉得三个女人都有情绪变化,说真话,我觉得他的这项证词也不可信。

所以——郝东歪着头说:这个案子目前更要多看动机而不是机会。。

田春达点点头:那让我们现在分析分析,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现在动手?先说周淑文。

就数她动机多了, 郝东飞快地扳着指头数起来:丈夫变心、长期外遇,羞愤交加等等吧,总之,她杀许国胜最正常。至于为什么现在动手因为她很难有机会动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人多,嫌疑面扩散,可以浑水摸鱼还可以嫁祸于人。

田春达点点头:钱丽鹃,就是钱老太太。

动机是憎恨许国胜背叛了女儿,替女儿出气报仇,郝东回答,略一迟疑他又说道:不过我觉得老实女人虽然爱一棵树上吊死,但对男人的外遇还是比较宽容的,只要最后回家就算胜利。你听她说话就有这种感觉,总宽容男人责备女人,要是戴亚丽被杀倒是可以多考虑考虑她。不仅如此,而且如果她不能忍受,直接让女儿离婚就行了,何必杀人?

戴亚丽。

也许许国胜有不少钱在她手上,毕竟她跟了死者好几年。 郝东音调里添了几分阴阳怪气:但现在的她不想和他玩儿,哦——,不,爱下去了,于是内心升腾出送他先去天堂享福的念头。当然,以爱的理由。她自己则决定勇敢地继续在苦难人间煎熬。至于选择这个时间和我们分析周淑文的一样——人多,嫌疑面扩散,可以浑水摸鱼还可以嫁祸于周淑文。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倒觉得她也犯不着杀人,除了那十几分钟有些可疑。

王兴粱。

被死者逼债逼急了,所以起了杀心。郝东很快地回答:不过,我感觉他胆子不大,连说话都怕得罪人,怎么敢杀人?

孔彬呢?

可能有不为人知的隐衷吧?郝东摇摇头:我个人不倾向于这个人作案。

为什么?田春达淡淡地反问:别忘了孔彬的三次单独离开和王兴粱提到的最后一次回来后,他的情绪反常,——而且,你没发现,当他说别人时,就眉飞色舞,一问到自己就紧张,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这点儿确实!郝东有些烦躁把饭盒一丢:现在就让我们了解的这些情况,从动机而言也确定不了嫌疑人。不仅如此,这个案子最糟糕的还有就是人人有机会,而且手法普通,工具是就地取材,说是精心筹划也行,说是临时起意也可。肖素也不回来,法医那边也不知有点儿什么结果没有。

说到鉴定,郝东,你看到死者尸体时心里有什么感觉?

噢——,死者很胖,生前一定总吃大鱼大肉。说到这里,郝东的眼睛流露出向往的神情:而且——可能没有人限制他,你同意吗?

我同意你现在出去买些可口的东西吞下去。

你呢,田队?

你给我捎些回来就行了。田春达有些出神儿:我要好好想想尸体对我说的话。

郝东现出些惭愧的模样:听起来有很多似的。

对,田春达说:但糟糕的是,每句的结尾都是问号。

那就给我说一个,让我在路上也想想,也算吃饭、工作两不误。

好吧。田春达轻轻叩击了两下桌面:死者如你所言是个大胖子,年龄也不过四十多岁,应该体能还好,如果是凶手是女人,能这么干脆利落地,使死者几乎没有挣扎地死掉吗?

这时张法医走了进来:验尸报告出来了。

田春达的眼睛盯在了报告上。郝东凑了过去,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了起来。在一些非常专业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术语之后,他们看到了第一项关键:

胃里有安眠药!郝东轻呼:这解释了他为什么很快就困了。

对!张法医跟着说:在其中一瓶啤酒的残留中查出了安眠药成分,记住,只有一瓶呀!

瓶子上有几个人的指纹?田春达抬头问。

五个,报告上面写得有,主要是许国胜的,他拿着瓶子喝酒,抓来抓去,把其他的都盖去了,不过还是能查出了四个不同的指纹,一个是周淑文的,一个是老太太的,一个是孔彬的,还有一个,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人,一个神秘人。

郝东说:那个无主的指纹很可能是门口卖啤酒的,毕竟啤酒可不是家庭自制的东西,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当然还是要马上再取样,让你比对比对,虽然我自认为猜的十有八九。——至于有其他人的也很正常,怎么可能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那倒不自然了。他的头转向田春达:团队,看来这无疑是计划周密地谋杀,先让他犯困,等他单独休息后使之窒息而死。

对了,田春达突然问张法医:死者是不是有糖尿病?

哦?张法医愣了一下,思索了片刻:有可能,是的,从他的身材和皮肤颜色来看很有可能,我可以回去马上化验一下,不过这和他的死因毫无关系,他绝对是被窒息而死。

那你就化验一下,尽快给我报告。田春达说,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报告。

郝东也伸过头继续看。

窒息,他边看边轻声说道:从报告上看许国胜应该先被他旁边的枕头窒息死或者昏过去的,因为上面有他的口水和鼻涕。

他抬头问张法医:能取到上面的指纹吗?

能,还没有弄好,你知道,这种材质不好取指纹。张法医伸伸脖子过来说:看看别的证据有用没,在死者鼻子上的那叠纸是质量较好的餐巾纸,遇水不会粉烂,也不掉屑。

街上多吗?他们同时问。

多,好些的餐巾纸都可以这样。

该死!

你们还没看下面,有特别的——张法医微微得意地背起手:在周淑文家的垃圾桶里面有种餐巾纸的塑料外包装,恒安纸业,‘心相印’手帕纸,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你意思说就是这种纸。

我认为是。

哦?

因为手帕纸塑料包装袋里面留有一片纸角儿,——好像仓皇取纸时不慎撕破留下了,和死者鼻子下面一张缺角纸正好吻合。

这证据也太有意思了。郝东摇摇头:叫我看与其说是凶手的失误,倒不如说想嫁祸于人。

你认为是嫁祸于谁?田春达抬起头问。

当然是想嫁祸给戴亚丽,郝东指了指桌上空的手帕纸套:这个牌子的纸用品我很熟,它的外包装都很漂亮,但这个画着‘向左走,向右走’图案的系列,比其他系列还要略贵,就是因为图案动人,纸是一样的。因为喜欢包装而多花钱是很多女人的特点。也只有她最像用这类纸巾的人。

但别人也可能用。田春达说。

别人?郝东摇着头说:钱老太太不可能买这玩意儿,你看她家那个寒酸劲儿,尽管这种纸已经是物美价廉了,——但我敢说她家用的恐怕还是那种更便宜的卷筒纸,因为我爸妈就这样,很多老人都这样,这类花哨可打动不了他们。周淑文恐怕也差不离,当然——说到这里,郝东迟疑了一下:她是老师,也许会买餐巾纸随身携带,但她的气质似乎也就是用那种比打火机大不多的小方形餐巾纸,那些也更便宜些。——两个男人除了家里人给买,自己一般不会特意买这个纸,当然,——也许会用,所以我说最像,只是感觉和推测。

戴亚丽是不是高高瘦瘦、头发卷曲的哪个?张法医插话进来。

是,怎么?他们看定他,一脸期待的同时问:还有什么特别的?

张法医忍不住咧了咧嘴,带着被关注的受用表情解释:现场找到了两根头发,像棕红色的螺丝转儿似的,我认为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戴亚丽的,她那头发看看也不可能认错,现场别人都是直发,对吧?虽然我还是主张你们再拿一根回来让我检验比对一下,这样看似乎证据全指向她了。

你看。郝东信心足了些,对田春达说: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凶手——我倾向于是周淑文,为了嫁祸情敌,因此偷了戴亚丽的餐巾纸和头发,然后一丢,等着警察发现。

但也可能证死自己呀,既然东西是在她家的簸箕里发现的,谁又能说周淑文就不可能用这个牌子的餐巾纸?外面又没有指纹。

没有指纹?郝东大惊,连忙拿起报告向下看,该死!看完之后他愤愤地说:这就说不通了。

怎么?张法医忙问。

信息矛盾了。郝东闷声说:如果按我刚才推测的,周淑文偷出想嫁祸给情敌,为什么留在现场的手帕纸套外的指纹又被擦掉?这东西可不具备唯一指认性,说是谁的都可以。

田春达默默从他手里拿过报告继续向下看,郝东也垂头丧气地跟着。

看完之后,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郝东沉思着开口了:卧室门上有死者、周淑文、老太太、王兴粱、戴亚丽和孔彬的指纹,人人都有份儿。团队,卧室门一直是关着的,而戴亚丽和孔彬都一口咬定自己没有进去过,这些信息很有意思。

是的,很有意思,但这证明不了什么。田春达小心把报告整理好,因为他们完全可以辩解成白天某个时刻无意中摸上的。

这倒是,该死!郝东愤愤地说出了看报告以来的第三个该死。

对了。田春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死亡时间居然和我们确定的一样,从许国胜离开餐桌到发现尸体之间都有可能?不能再精确了吗?在所有人行动都没有证人的情况下,这很重要!

我知道。可因为房间里开着空调,尸体冷却速度加快,不能按常规确定。张法医回答。

唉——田春达轻轻叹口气:看着简单的案子,其实倒不简单了。

可不是,关键是这案子根本没有什么科技含量。一旁的张法医很不屑地接腔儿:如果特别高明,用些罕见的毒药或者奇特的凶器,没准我自己就搞定了。哪怕刀劈、斧砍的杀人也行啊,准能有很多证据可供验证,什么飞溅的血迹呀,骨屑呀等等吧,可这个案子纯粹是土法上马,安眠药满街都有卖的,枕头家家都有,纸巾更是遍布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不好查。

郝东满脸愤愤地赞同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觉得也是,越简单的招儿反而越麻烦。看着没几个人,可却找不出铁证如山的证据,你又不能五花大绑地把他们绑来吓唬他们,唉——他叹了口气:这就像小时候在园艺会里走迷宫玩儿,里面是篱笆隔成的小路,外面看不大的地方,谁知进去之后却横竖走不出来。

张法医摇着头,同情地问: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样,郝东满面悲伤:也许就像人们讲述的走迷宫秘诀那样,坚持沿着一个边走,肯定会非常绕远,但最终还是能走出来的。我们也只能靠反复盘问这几个人看能不能有所收获了,你说对不对,团队?

你说什么?一直独自发呆的田春达一愣,接着回过神来:啊,确实!

照这样会不会太慢了?张法医好心地提醒道:热案放成凉案,那就麻烦了。

郝东没好气地反问:那你说怎么办?

不要冲我来,我仅仅是好心地提醒你。张法医板着脸回答,然后转头笑嘻嘻地对田春达说:你说对不对,团队?

是呀,所以我们还应该主动些。田春达一边小心地把手里的报告在桌子上磕了磕,整整齐齐地摆好,一边含糊地说:也许应该把篱笆撕个口,这样视线就好了。

郝东和张法医对视一眼:怎么撕?他们一起热心地瞅着田春达。

先不说这个。田春达有些神秘地摆了下手:郝东,让我们重点出击,先听听你宝贵的第一直觉,为什么你特别怀疑周淑文?

因为——郝东挠了挠头顶:我刚才已经说了,她的动机很显然,丈夫长期外遇,我敢说这几乎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折磨,并且这次特别强烈的羞辱了她。

田春达轻轻摇摇头:可这就是我不可理解的,——尽管已经有了她的解释,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不离婚呢?这里牵扯的是人命,难道离婚比杀人还难吗?

郝东耸耸肩膀:人们都说她很孝顺,特别听她妈的话,偏钱老太太思想保守,又不同意她离婚,无奈之下产生了杀机——。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当然——最可能的是她自己思想保守,不想离婚——这样的女人也不少,本以为会‘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等来等去,得到的只是丈夫加倍的羞辱和可能注定要散的结果。于是恼羞成怒,终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产生了我不好你也别想好的凶念。他高兴地看到田春达边听边点头,顿时更来劲儿地继续分析:

这样的案例可不少,如果把全国各地的‘杀夫案’总结起来,这种心态的女人能占一大半。再说,看看这个谋杀手段,怎么说呢——,我觉得也很符合一个长期受压抑人的所为,高明又阴柔,仿佛——,仿佛像宫廷里的太监所为。

噢?田春达顿时心有戚戚地看着他: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对,他开心地问,似乎为能和自己上司想到一处很高兴:你是不是也有这个联想?

田春达点点头。

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肖素想了一会儿突然插嘴问:你刚才说这个犯罪嫌疑人很孝顺?

是的。郝东点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表情: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是说包括那个王胖子的反应,那大概确实是很孝顺她妈妈,什么都按妈妈的意思来。

那她就不会是凶手。肖素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郝东扭过头,看着她笃定的神情,先是吃惊后是惊喜地看着她,噢!他满怀期待地喊道:你认识周淑文,了解她的个性?

不,肖素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逻辑说不通,她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离婚解决,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妈妈脑筋守旧些,但也可以沟通解决,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必要杀人呢?——最关键的是,一个很孝顺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她振振有词地反问:我妈对我说,你要判断一个男——她的脸突然红了一下:——哦——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只要看看他对他的家人怎么样就行了,一个对家人不好的人,对外人也不会好;反过来,一个对家人好的人,对你也会好!我想这很正确。

不一定正确。田春达淡淡地更改了下属的主题,看到三双全射过来的目光,又淡淡地反问:肖素,虽然你年纪还小,工作没几个月,但你也在警校上过几年学,难道不知道我们监狱关押了不少讲义气,也孝敬父母的罪犯吗?这些人虽然具备你称赞的美德,但不耽误他们在外面欺行霸市、拎刀挥拳、作奸犯科以至于早晚必然会进监狱的命运,难道你以为和这种人结婚会幸福?

7

田春达和郝东来到王兴粱家进行调查。

进了房间田春达四下看了看:你这房子多漂亮,尤其是外面!这房子可不便宜呐!

唉——!王兴梁长叹一声,好半天才一脸痛苦地说:别提这个了!

好吧,田春达看了他一眼,脸色严肃起来:那就谈我们的事吧,关于那天开饭前和晚餐的情景你能不能再详细描述一下。

王兴梁摇头晃脑地努力想了想,哦——,吃饭前我和国胜在他卧室里说话,我劝他,他也懒得听,看样子很不痛快,后来说了点工作上的事似乎好了些。其他人大概都在外边忙活。后来孔彬进来通知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就去了餐厅,就这样,晚饭期间我好像给你们说了,没什么事,总之一顿饭挺闷的。

是呀,他早早就离开了,要不然你们老朋友喝喝说说的,怎么也得几个小时,他显然是不想待在饭桌上。

那也不是,国胜爱犯困,晚上就撑不住,一会儿不提劲说话,歪着就睡着了,有一两年了。

噢——,田春达继续问:那你们进去的时候啤酒已经摆好了,还是放在地上等你们自己拿?

当然摆好了,瓶盖都开好了。其实她们不懂,啤酒不能提前开,估计是老太太或者周淑文自以为这样做可以显得殷勤,讨好国胜,嗤——,他有些轻蔑地摇头一笑,不过随即又显得公允地说:但也难怪,家里没男人,她们自然不懂,小戴也是存心出她们的洋相,不告诉她们。

戴亚丽很了解这些?

那还用说,整天跟着国胜,国胜喜欢喝什么,吃什么,啤酒要多冰、喜欢什么牌子有数着呢。哼,傍男人的这点儿聪明劲儿都没有还怎么混?

看来她应该很会讨许国胜欢心了?

是。王兴梁突然坐直了,看起来精神了不少:那个女人你们也见了,怎么说呢?算是会打扮,挺时髦的。心眼儿也不少。我早就对国胜说要是再结婚那不能光比现在的老婆年轻,非得是样样强得多才划算,要不然伤筋动骨地不值,你说是不是?

很有道理。田春达的头微微偏了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但他还是顺着他的话问道:许国胜认可你的道理吗?

当然,我们老朋友了,什么叫老朋友?为什么成老朋友?那就是各方面观念相同对不对?

可许国胜还是为她要和老婆离婚了。

国胜离婚跟她没关系,他就是跟他老婆过不成。

那戴亚丽指望着和他结婚吗?

她才不那么天真呢——王兴粱把身体向前一探,竖起食指左右摇晃着,眯着眼睛未卜先知地说:不过我敢说,你要是问她,她准说他们要结婚了,不管谁问,她都这么说,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直到面前两位警察都显得特别郑重其事之后,王兴粱才带着洞悉事物真相的满足表情解释说:现在她对你们这么说是为了避嫌,她也有嫌疑不是吗?放以前她也这么说,为什么?就是为了让国胜感到对不起她,那样她就可以利用国胜的内疚多要一些钱,哼!狡猾大大的!我早就对国胜这么说过,这个女人不能信。

你的不能信是不是包括认为她有杀人动机,是吗?

对!

可现在杀了许国胜她没有什么好处啊?

谁说没有!王兴粱脖子里的筋霎时鼓了出来。

什么?

钱,很多钱!

到底怎么回事?

国胜有不少钱是她管着的。他激动地站了起来。

可如果许国胜活着,难道他不会给她更多吗?常理说,戴亚丽应该盼着他再多活两年才对,除非她有了自己的新男友,不能忍受许国胜了,她有吗?

王兴粱直着脖子发了半天呆,然后沮丧地摇摇头;这倒不清楚。

不要着急。田春达做了个请的手势:坐下慢慢说。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唉!他红着脸晃晃脑袋,脖子里的青筋儿又狂蹦几下,但最后——他只是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打量了他两分钟,田春达慢悠悠地开口了:我们只管命案,其他的事只要不涉嫌严重刑事犯罪,根本不予追究。至于什么偷税漏税之类的事,除了税务部门请我们司法介入,我们也不会主动管这种事的。

也不是什么偷税漏税。王兴梁感激地看一眼田春达,有些尴尬地挠挠秃顶,吞吞吐吐地说:小戴是会计,其实也不是什么会计,我们没什么公司,唉,瞎混呗,国胜有时为了方便,就把钱存在小戴的名下。

看到两位警察沉吟不语,王兴梁坐不住了,他欠了欠身子说:你们其实应该问问这件事,公事公办嘛!

田春达觉得自己渐渐明白对面这个摇头晃脑胖子心事重重的原因了,显然他已从丧友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开始想到自己可能损失的金钱了。

他抬眼看看对面胖子期待的目光,含糊地应道:我们会问的。

但也许是认为这保证显然太敷衍了,王兴粱失望地摇起头来,一时间脸上混杂出愁苦、愤恨、咬牙切齿和痛彻心扉的复杂表情。

说到钱,田春达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下,尽量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出他本来就打算打听的一个问题:我听说你和许国胜也因为钱的事有些不愉快。

有那么点儿!王兴粱依然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说:是呀,就是为买房子的事,我拿了些钱。说实话,我们做生意这么多年,很少分钱,他总说,要投资,越滚越多,不要做守财奴,可事实上呢?几年好光景之后,钱没有增多,反倒越来越少了,他的手又松……不是我说死人的坏话,我知道他的心思,反正他的钱也不往家拿,这么名正言顺大手大脚地用俩人的钱潇洒多好!

他的脸稍微愤愤地皱了一下:可我不爱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再说还有老婆孩子不是吗?我可没什么歪心思,就想好好过日子,也想让她们娘俩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呢。做人要有良心,老婆一个人带孩子,很不容易呢!所以借着买房的由头,拿了三十万。——他总催我还,我说,伙里的钱不是还有我的吗,从我该分的里头扣吧!后来他说从股份扣,我觉得他这么做太不够意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咂摸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惶惑地抬起头:你什么意思,田警官,我没有杀人,我怎么可能为此杀人呢?说到这里,他似乎更意会到对方的意图了,着急欠起身,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田春达的手,摇晃着: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为此杀人的。

我相信,我相信。田春达连忙说道,不得不也站起来,使劲儿把他按回沙发,并且赶快转换了话题:

现在再谈谈孔彬吧。

话题的转换似乎宽解了王兴粱,仿佛觉得这样就意味着嫌疑转移了,他甚至露出了一丝笑容:噢——,他是国胜老家一个远房表叔的侄子。

哦——,转折亲。田春达自语地说,眼角看到对方听完自己的结论,张开嘴似乎要说些什么,才一笑更正:不,我都糊涂了,根本没什么亲戚关系。

谁都要糊涂一下的。王兴粱神情开朗了些:我是迷瞪了半年才回过味儿来。

他人怎么样?

人不怎么样,除了眼哪儿都懒,他手脚不干净,一去饭店就偷餐具。王兴粱煞是鄙夷:当初就是国胜图他知根知底,想着不敢鬼到哪里去。

跟着你们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吧。 王兴粱又开始心不在焉,田春达怀疑他脑筋似乎又回到了能从戴亚丽哪儿找回多少钱的问题上,因为他开始像牙疼似的不停地咧嘴。

他沉吟片刻问: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很少,你跟许国胜是多年的朋友,能不能告诉我有谁特别恨他,到了希望置他于死地的程度。

人心最难测,可不好说,要说孔彬吧,国胜倒因为他品行不太好说过几次,有些不愿意用他了。

孔彬品行怎么不好?

也没什么,就是手脚有些不太干净,好几次吃完饭他去付账,拿回报销的餐票金额都虚开不少,去饭店回来还总爱偷个勺子汤盘什么的,就这一类的吧,喜欢揩油,没大出息。说完,他又慢慢摇起头来。

以前没说过他吗?田春达顽强地继续追问。

说过,他不承认,涎皮赖脸的家伙。王兴粱漫不经心地回答,继续摇着头。

田春达猜不透这摇头到底是看不起孔彬的行为呢?还是脑筋又回到他可能损失的钱上了,反正他感觉以现在这种状态再谈下去似乎难有什么收获了。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改日有问题我们再来打搅。他们站了起来。

王兴梁摇动的头停了下来,他看着田春达犹豫着似乎要说些什么。

有什么事直说好了。

王兴粱突然爆发出来:那个钱你们一定要问问。

哦?

他一脸愤怒,头也不晃了:是的,我给她打过电话,她就是想昧掉,心术不正的东西,那里面可有我的钱,我告诉你们,她最狡猾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有些泄劲儿的,头又摇起来了:我可是很需要钱,孩子要上重点高中,差一分就要几万赞助费,这还不算其他的费用。本来这钱是早预备下的,唉——,一冲动想着给老婆孩子改善改善生活,就买了房子,这房子是贷款买的,月月要还贷呢,可难死我了。

他们同情地望着这个男人,我们一定会好好问问。田春达尽量把口气说得像保证。

王兴粱一脸乞求和感激:那好!那好!

出门再次走到小区的院子里,田春达站住了,回望着这气派漂亮的高楼。

怎么?郝东问:是不是觉得他可怜又可笑?

不,田春达说:他谈到了钱,是指控戴亚丽,但昨天戴亚丽也指控了他——因为钱!钱!每个人都在谈钱!

你又怀疑他了?郝东吃惊地问。

我突然觉得,田春达模棱两可地咕哝:也许钱——是谋杀发生的原因。

8

田春达问郝东:和戴亚丽联系好了吗?

联系好了,8点钟在她住的友谊宾馆旁的卡布季诺咖啡厅见,现在已经七点半了,我们过去吧。

好吧。

在卡布季诺咖啡厅相当堂皇的椅子上刚刚坐定,戴亚丽就款款走来了。她穿着时下流行的缀满了各色小珠子深蓝吊带连衣裙。

面容似乎被巨大的悲痛打垮,眼圈黑着,上眼皮也红肿了,遮着一半脸孔的卷发强化了她憔悴和哀伤。郝东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上司,田春达还保持着观察的目光。

喝些什么吧。片刻之后,田春达和蔼地建议道:我建议你就喝一杯冰镇卡布季诺,这是这里的夏季招牌,其他的什么拿铁、极品蓝山据说地道的都只是名字,我的一个专攻咖啡的时尚朋友这么对我说的。

好的。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充满了痛不欲生的疲惫,足以令心肠不够硬的人不忍心打扰她。

田春达十分体贴地保持着沉默,直到三杯冰镇卡布季诺端上来,才再次缓缓开口:

看起来你的精神很不好,但我们还必须和你谈一下,我猜你也很想知道真凶是谁?

当然!戴亚丽坐直了,神情瞬时变得有些像个女战士:我非常想知道,我也仔细想了很久这件事——

这似乎是句未完的话,但她却坚决地停住了。

咳!田春达活动一下嗓门开口了:有件事我很不明白,这次你为什么要来呢?他,我是说许国胜正处在是非旋涡中,很多人面临这样的问题都是尽量使家庭以外的人避开,避免激化矛盾。

哦,每人的情况都不同,为离婚国胜都心力交瘁了,这次国胜终于忍无可忍,把我叫来希望她们彻底明白,他们不可能复合了。

难道不怕激化矛盾吗?这样做非常容易把人激的恼羞成怒的。

国胜已经不想她们自欺欺人了,他希望有个了断,但现在我知道国胜错了,凶手是不能被激怒的。

凶手?田春达意味深长地重复一遍这个词,接着问:你已经确定了吗?

戴亚丽没有马上回答,低头喝了口咖啡:有件事——她忧郁地说:我想也许应该告诉你。

那就应该告诉,田春达鼓励地望着她:说吧。

你能确定——戴亚丽依然迟疑着:周淑文没有作案时间吗?我觉得似乎不用太长时间。

你的怀疑很有道理!田春达带着更充足的鼓励劲儿地回答:事实上,经过调查,没有任何人可以排除,她的时间很充裕。

田春达一只手去摸咖啡杯,似乎想喝一些,但却一下子碰翻了。

该死!田春达回过神来,连忙扶起杯子,望着手上泼上的咖啡,他挓挲着手东张西望一下,桌上没什么可擦拭的。

对不起。他对戴亚丽说:你有餐巾纸吗?我知道女孩子总带这个。

戴亚丽望他一眼,从容地从包里掏出一包小小的长方形餐巾纸,郝东看到居然就是给许国胜捂在口鼻上的那种。

谢谢!田春达接了过来,他细致地擦了擦手,又低头认真地看看纸巾,很意外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你用这个倒不讲究,我那宝贝女儿别看穿着打扮不能跟你比,可用些小玩意倒讲究得厉害,我说这种就挺好,纸是一样的嘛!可她非要用那种包装大一些像钱包似的那种,还非用什么印着‘几米作品系列’的那类,纸还不是一样?可她就是喜欢那个包装,非买不可。

可能小女孩是这样吧。戴亚丽也淡淡一笑:我不是这样,而且,我喜欢这个名字,‘真真’,这个世界最缺乏真诚了,所以,这些年我只用这个牌子的纸巾,而且,还有一个特殊的原因,感情方面的——,她似乎陷入了遥远的遐思,然后又像马上缓过神儿似的,淡然一笑接着说:我不想细谈了,反正我只用这个牌子。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个很专一的人,对感情是这样,对东西也一样,用惯什么了,就一直用下去,根本不换,

她沉静一下,又轻声强调说:这个牌子我用了六七年了,从来不换。

噢,是这样。

是的。戴亚丽低下头,似乎又忧伤地不能自拔了:我的心很乱,说实话我想回去休息。

也好,田春达体贴地说:我看你眼圈儿都黑了,早些休息了,我们回头再谈。

是的,我根本睡不着,我怎么可能休息好?国胜,国胜……她迅速哽咽了。

看起来你们感情确实很深。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最好节哀顺变,实在睡不好可以吃点安定,以后的调查还需要你配合,身体不能垮掉。

那也没有用。她继续伤心地说:你们不知道我是那种重感情的感性女人……,有时候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国胜又总在出现在我面前,你们根本不知道国胜对我意味着什么……她看来恹恹地要昏过去了。

他们镇静地等待着,几分钟后,她在悲伤中自己恢复过来了。

田春达注视着她看起来又能回答问话的面容,轻轻说:你确实比周淑文更爱许国胜,她像没事人似的。

听到周淑文三个字,戴亚丽立刻又陷入了愤恨:当然。她不离婚根本就是我不好你们也别想好的念头作怪,而且这次露出了贪婪的真面目,本来装出一副蔑视金钱的样子,装不下去了,要几百万,开玩笑,凭什么,几百万,她们配吗?她激动地悲伤也消失了,声音尖利的犹如指甲刮过的玻璃。

许国胜没有答应?

当然,几百万,真是开玩笑,她们配吗?戴亚丽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对于许国胜,她们当然不配, 田春达点点头,然后近乎挑拨地反问:可他要恢复自由身是为了你,不是吗?他认为你也不配他用金钱换自由吗?

哦,当然不是。她身体向后移动了一些,显然不快地噘起嘴:他是全心全意爱我的,否则我不会如此爱他,不是吗?我们相差二十岁,他快五十了,歇顶,白天爱喝酒,晚上磨牙、放屁、打呼噜,睡着了还总张着嘴流口水。你想想,我接受了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爱吗?

她睁大眼睛天真地反问着,仿佛不知道她这么做在其他人眼睛里还有因为贪图金钱的这一邪恶猜测,戴亚丽继续一脸纯情地解释:其实开始国胜也答应了,可我不同意,我不能忍受所爱的人为我牺牲太大,我很体贴他,好女人都是体贴男人的。

很令人感动,田春达充满遗憾地微微一笑:不过现实很残酷,戴小姐,现在你要为自己的体贴付出代价了,知道吗?周淑文可能要提出要接管许国胜的财产,因为她是他的妻子,第一继承人,也因为你的特殊身份,她可能会要求到你。

哦? 戴亚丽愣住了,呆怔了几秒钟后,她垂下眼皮苦笑着回答:国胜财务管得很紧,钱总是自己攥着。而且,国胜也没有钱,他手里能拿出两万现金都是一关。

你刚才还说他开始答应了几百万离婚费。郝东立刻提醒。

哦,他又拒绝了。她有些嗔怪地看了郝东一眼,仿佛责备他记性太坏。

眼前的年轻警察显然没有受到打动,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

据你自称他的拒绝是由于你的体贴而不是没钱。

国胜很虚荣,其实是没钱,他根本没钱,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说钱干什么,现在是国胜被谋害了,人不比钱重要吗?她再次幽幽地哭了。

我们总说钱,是因为他的死亡也许和金钱有关,希望你配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们之间根本不谈钱。她显得极端厌恶:金钱是对爱情的亵渎,这侮辱了我的情感。

现在不谈钱的感情似乎很少了,不少女孩儿正在变得现实……

不!她不等郝东说完就大声否定:女人天生就是情感动物,为自己所爱不计一切地付出,你们知道舒淇吗?一个曾经的不良少女,三级片女星,她依然被爱所伤,被黎明甩了,你想这样的女人都是爱情动物,这说明什么?她眨着眼睛启发着两个警察。

田春达接受了她的启发,想了一下问:就是说你不知道他的钱在哪儿?

是的,我没有拿过他的钱,也不知道他的钱放在哪儿。哦,钱、钱、真恶心!她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喊:国胜,国胜……

田春达有些手足无措了:好了,他带着逃避的口吻匆匆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早些休息,虽然我还是不得不抱歉地告诉你,暂时你还不能离开本市。

好吧!戴亚丽声音微弱地回答,头依然埋在两手之间,身体依然轻微地抖动着。

真是对不起!田春达的声音更加歉意:我真不该给你提这个,因为可能也不用你交接什么,到时候只要周淑文申请,许国胜的银行账户就自动冻结了。她也许不会找你,节哀顺变吧,我们先告辞了。

他们悄悄地起身结账了。

在咖啡厅高大漂亮的木格门外,掩身在巨大的盆栽发财树后,一直向咖啡馆内窥视的郝东对田春达悄声说:头儿,你看,她不再悲伤了,好像在发呆。

田春达注视着那个海水蓝吊带连衣裙的背影,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9

我去给你们切个西瓜。老太太没精打采地起身张罗。

不用,我不爱吃水果。田春达欠身说:如果不麻烦的话,倒杯水吧,天热,倒是真渴了。

好、好!她回答着,出去倒水了。

让我们直接开始吧。田春达开门见山地对依然呆坐的周淑文说:还有一些事情想向你确定一下,戴亚丽是否走进过你的卧室,就是许国胜死亡的那间,应该是你的卧室吧?

是我的卧室。周淑文回答。

等了一会儿,田春达不得不重复问:她进去过吗?

我不知道。

没有。钱老太太正好端了两杯茶水走了进来,听见问话大声轻蔑地说:我不信她敢那么没脸。

是呀,不过世道变了。田春达说:年轻人对有脸没脸的标准变了,放过去,人不到结婚哪敢越雷池半步?现在可好,理直气壮地试婚,所以嘛,像她这样的人,保不齐还专门进屋给你示威呢。

那倒没有。她不屑地一撇嘴:那天她来找国胜,我就对她说,国胜晚上就住在他老婆房里,你要有脸就进去。

她怎么说?

她当然不要脸了,钱老太太先愤愤地给了一个自己对那个女人的评价,才接着解释:不过也臊了,就给我说,我不会进你女儿的闺房,永远都不会进,不过我相信,国胜一定会自己出来走到我身边的。说到最后,钱老太太的声音又气又恨:仗着年轻,就狂吧。

那就是说,她应该没进过那间卧室了?

应该没有,钱老太太得意地回答,但接着就有些狼狈地嘟囔:国胜不争气,见她来了,颠颠地——,唉!也许再过些年没了劲就好了,中了邪似的,向着外人。

噢——,田春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就像在咖啡厅那样,好像是一不留神把刚刚拿到手里的茶水泼了一手,然后装腔作势地喊道:哎呀——

敏捷的钱老太太已经忙不迭地跑出去取过来一条毛巾,一条显然用了好久的东西,看起来已经早已失去了曾经的柔软。

田春达没有去接,反而出现窘迫的样子说:有纸没有?我的手脏。

周淑文终于站起身,从沙发角拿了一大卷筒纸,有些难堪地递了过来,这可能是最便宜的那种类型了,纸质粗糙,颜色还灰不溜求儿的,看起来似乎消毒不净。田春达接过来探询地看了一下,又期待地看了一眼周淑文,仿佛在无声地询问——有没有更好一些的?

周淑文默默地坐了回去,望着墙发呆。

田春达只好撕了一些,简单擦了一下手。

郝东及时地开了腔:你们的生活也太朴素了,用那么粗糙的纸,会不会消毒不干净,你说呢,周老师?

周淑文咬了咬下唇没有吱声。

钱老太太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这就不错了,我小时候还用树叶子呢,过日子不仔细还行?

当然。田春达连忙息事宁人地插了进来:这也是一番道理!

那是。老太太不依不饶地坚持:我说的就是过日子的道理。

是呀。田春达点点头:不过,有道理也难免摊上倒霉事儿,说真话看着你们平静的家现在摊上这样的事儿,我都于心不忍,大概你们这两天都休息不好吧。

周淑文刚才涨得通红的脸此刻恢复了一些,但还是不言语,而钱老太太的怒气消了,变成了连连唉声,夹杂着狐狸精、狐狸精的喃喃诅咒。

不过,摊上了也必须面对。田春达转向周淑文:周老师,鉴于死者和你的关系,又加上你们正闹离婚,所以我希望你能谈谈你们之间的关系和问题。

什么问题,还不是狐狸精闹的? 钱老太太接过话头恨地说:这种女人应该游街、浸猪笼。男人还不是这样,有腥能不沾?我时常对文文说,都怪妈不好,一心把你培养成大家闺秀,谁承想国胜有了钱,就有人起邪心招惹了,贤良比不过风骚呀,唉!

一声叹息之后,钱老太太恢复了自信:……不过我也知道,只要忍过去这十年八年的,劲儿一过去,国胜还是会回来的,我就劝文文,把这里告诉她,到底你是正经夫妻,也是规矩人家的女儿,忍过去到头来还是你的丈夫,自古都是这样,没法子,女人的命嘛!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周淑文回答。

郝东难以忍受地皱皱眉头。

肯定有第三者问题,但你们关系恶化有不少年了?而他们之间才有不到三年的关系,周老师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告诉我。田春达的脸色突然峻厉起来,并且严肃地看着显然是家庭发言人的钱老太太:我想听你女儿自己谈一谈。

钱老太太悻悻地闭住了一直没合着的嘴。

是,我们感情恶化比这早。沉默片刻,周淑文平静地开口了:我们恋爱基础就不好,我对他没什么感情,他不符合我理想中的男性标准,没太高的文化,而且我感觉他是因为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才找我的,他的老家是贫困县,非常的穷困,所以即使是我们家,他也认为是富庶的,向往的,我认为他动机不纯。她突然垂下眼皮停止了叙说。

田春达不得不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还是答应了,因为妈妈看中了他,说他粗壮,我们家的重体力活不愁了,还说看起来忠厚老实,最后说条件差一点的男人能管得住。——结婚一年后,国胜要出去闯,我很支持,因为我认为一个有豪情的男人才有魅力,妈妈也同意……

一直在警察制止的眼神下,几次要在女儿说话中间开口说点什么的钱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愤愤地插话了。

就这一件事依着你,就出这么大娄子,该不该听妈的话?

是的,妈。周淑文习惯地应道,耷拉着眼皮继续说道:那是我们感情比较好的一段时间,我甚至打算停薪留职和他一起出去,但妈妈认为这不行,两个人必须有一个稳当的工作,国胜也这么认为,他说他先去闯,混好了再接我们出去,我当时还很伤心,只想辞职,那时应该是我们感情最好的一段时光。她悠悠地停住了嘴,抬起眼默默地望着面前的两个人。

钱老太太一脸得意地咂咂嘴:啧、啧、还是妈有远见吧?要不然你贸然辞职容易,再找这么好的工作可难了。

周淑文又垂下眼皮,声音里添了一丝疲倦:——我没有辞职,等着国胜创出名堂。开始真的很顺,第一年,国胜居然挣了不少钱。

后来怎样呢?老太太更加得意了,调门也高昂了不少:我说得对不对,幸亏没辞职跟他去,国胜是不是挣钱不顺了?自己也没底了?

田春达又把话题引到安眠药上:周老师,你是不是因为家庭纠纷睡不好觉,常吃安眠药?

周淑文仿佛没有听到问话,依然垂着眼皮。

而钱老太太这个一贯的家庭发言人仿佛自然地认为该由她自己回答。

我们家文文才不吃那玩意儿呢,没做亏心事,就会吃得香睡得着,我早就对文文说过,睡不着那是不困,不困就不睡,啥时困啥时睡。

钱老太太的模样突然变得有些鬼祟,她的身体向前凑了凑,一改刚才的高门大嗓,嘀嘀咕咕地说:再说,要是传出去国胜不在家,文文要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人家不笑话死?我们家也不准买那玩意,睡不着娘俩说说话儿,一会儿时光就打发了。

说到这儿,她又有些高傲地扬起头,嗓门也大了不少:再说,我们文文天生是素净人,不像有的女人,看着正经,其实一脑子下流念头,我们文文自小,单纯的很。有时候我对她说,‘文文,要是不困,跟妈说说话。’每次她都说困得很。你说她还用那玩意儿,那——药——是给心思重的人准备的——。最后一句说得一破三折,含义十分复杂。

田春达转头去看周淑文,她正抬起眼皮飞速地瞄了一眼自己和郝东,随即又垂下眼皮,但田春达已敏锐地发现了那眼神已含有了刚才所没有的警惕,田春达的心动了一下。

离开周淑文家后,

刚下到楼门口,郝东就迫不及待地说;我现在还是怀疑周淑文。

现在?田春达边走边反问:你不是一直怀疑她吗?

是的,因为一谈话,我就恢复了对她的怀疑,动机太明显了,丈夫长期外遇,而又摊上这么一个专断保守的母亲,今天我有点相信是她妈的固执保守,让周淑文无奈,要想摆脱这种痛苦的局面可能只有杀人这条路,何况案发前许国胜又特别羞辱了她,多少有点血性的人也受不了的,积恨之下终于爆发!这样的案列数不胜数,看看我们监狱里关的那些看起来既老实又无能的女重刑犯,有多少都是终于忍受不了丈夫长期外遇而最终变成了残忍的杀人犯?很多还是虐杀!

你说的对。田春达点点头,但随后又摇摇头:——但这次并没有那类案件的其他一些特征,第一,不是瞬间爆发;第二,并非虐杀!而是干净的谋杀;第三、她也没有精疲力尽之下主动认罪。

是的。郝东承认:但——,也许她有文化,更阴险一些,设计了一下,这也很可能,而且也许认为做得巧妙,妄图逃脱,这种案列也不少。而且,这次谈话你发现没,尤其是当我们谈到安眠药时,她很警觉!

是的。我也意识到了。 田春达回答,他突然停住了脚,左右看了看,他们已经来到了家属院大门口。

你干嘛停下来了?

喝些什么吧,田春达含糊地回答:我想等个人。

郝东有些诧异地看看上司,但没问什么,走到一辆冷饮车旁买了一瓶冰红茶和一瓶橙汁,回头一看,田春达正向一个树荫下走去。

给。郝东快步跟了上去:红茶给你,头儿,你说不是吗?有心事本身就能说明不少问题。

是呀,但并不能指向唯一的结果。田春达打开瓶盖喝了一口

还有我前面的分析呢?都没有道理吗?

当然不是。田春达沉思着解释:都很有道理,可你自己也能够意识到,你假想了不少也许,却都是常理推断,没有个体的基础,我是指——即使是心理分析,也要有个体性格做支撑,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面临困境的反应可能是天壤之别。

那倒是。郝东嘟囔着承认,他喝了一大口橙汁,想了想建议道:要不然我们马上单独把周淑文约出来谈话,怎么样?有她妈在,她就是个只能发出简单声响的动物。

呵!田春达轻笑一声:妙极了的评论!不过不用急,谈谈另一个问题吧,听你刚下楼时的话,似乎一度怀疑过别人?

噢——哦——唔,还沉浸在回忆周淑文性格的郝东回过神来:对,是戴亚丽,尤其是昨晚,那个餐巾纸的表白很不自然,不,应该说几乎像谎言,我个人认为就是谎言。

田春达举了举饮料瓶:你接着说。

她如此强调只使用某个牌子的餐巾纸太不合常理了,餐巾纸这种小玩意儿,又没有什么贵族专属品牌,因此某些鼻孔朝天的人士好像非用此不可!还不是有什么用什么?而且,倘若要说得过去,只使用某个名牌货还有可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

哦——,田春达脸上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我都清楚,这么说至少可以证明我们的戴小姐绝不是使用现场那个牌子的餐巾纸的人,而且性格甚至到了——手帕纸有了花哨美丽的包装——都不肯用!不等于间接地告诉我们:警察先生,我绝不会是那包手帕纸的主人呐!

太可笑了吧,郝东不屑地摇了摇头:我们就这么傻?而且她只顾这点儿,不及其余,其实太不聪明,我当时就想问她,你怎么保证能够随时买到这个牌子的纸巾,又不是大牌子,哪里都有!

这可以撒娇般的强辩,反正你也不能去北京跑遍所有的超市、便利店、小卖部来证明她买不到。

好,就算如此,那她还说用了快六七年了,说不定这是去年才上市也说不定。

啊——,小伙子, 田春达有些诡秘的一笑:我们的戴亚丽小姐并非像你论断得这么没大脑,她其实考虑得很周到,要想知道答案,就去看看印在那种餐巾纸的整条外包装上的说明吧,

郝东说:这样看来戴亚丽的嫌疑也不小,而且相当狡猾,还有她揭发周淑文的话,也很像谎言!

田春达脸色沉郁下来,看着饮料瓶,似乎有很多心事,但并没有说什么。

郝东觑着他的脸色,你是不是更怀疑戴亚丽?

为什么这么说?他撩起眼皮反问道。

否则你为什么要告诉戴亚丽,要冻结许国胜的财产?这显然是诈她嘛!

其实我们必须怀疑每一个人,田春达喝了口水,说:你知道现在的证据情况,说实话,任何人也无法完全排除。

那为什么要诈她呢?

因为——田春达再次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因为如你所言,这个案子就像一个小小的迷魂阵,地方不大却很难走出去,为什么?因为我们看不到走向出口的路;为什么看不到路呢?因为那些——竹篱笆,——隔绝了我们的视线——

郝东微微歪过头,有些迷惑地问:你的意思是——?

田春达依然没有直接回答:郝东,你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过分安静了吗?不动声色地谋杀,完全不动声色,人人都有嫌疑,人人又都满脸无辜——

——你的意思是——?他脸上渐渐露出有些明白的表情。

对,你猜得对。田春达点点头,他挥舞了几下胳膊,做出刮风的姿势:所以我们要制造一阵——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怎么啦?郝东惊讶地问。

田春达目视远方,微笑着回答:我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郝东赫然转过身去……

10

团队,那个指纹证实了,果然是卖啤酒的。郝东闷闷不乐地说:现在酒瓶上的指纹还剩周淑文和她妈妈还有孔彬的,可说实话有他们的也不奇怪,尤其是周淑文和她妈的,没有才怪。而且刚才我又和王胖子电话核实了一下,好像是钱老太太买的啤酒,周淑文摆放的,孔彬也帮忙了,你看全对上了。团队,你说现在从谁身上着手?

田春达枕着双手翻眼望着天花板,面前的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案件的所有资料,他刚刚又全部阅读一遍

那就再找孔彬谈谈吧。他依然看着天花板。

好吧,郝东点点头:可我认为有孔彬的指纹也不算奇怪。他含蓄地说到了这里。

但他连上三次厕所终归有些奇怪,田春达坐正了,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一副提不起劲儿模样的下属:别忘了,王兴粱说他第三次上厕所回来情绪有些不对。

说的是,郝东出了口粗气,拿过来手机:我这就联系他,这会儿下午六点了,希望见到他时已经吃过晚饭了。

田春达打量了一下孔彬租住的这个房间,倒也不算太脏,孔彬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他们,眼珠来回转着。

田春达伸手摸了一下硬邦邦的桌子,果然有些灰,他伸手掏出纸巾袋——那个漫画包装的——掏出来慢条斯理地擦了起来。

怎么?田春达看了看瞟瞟纸巾又瞟他的孔彬问。

没什么。孔彬赶快回答,身体同时坐得更正了。

是不是觉得包装太花哨了?我这年纪不该用?田春达和蔼地继续说,看着一脸僵硬的孔彬,他又自嘲地解释道:确实如此,是我女儿买的,出门没有纸巾了,我顺手放到兜里了。

挺好看的,孔彬配合着说:可能女人应该比较喜欢这个包装。

噢?那你见哪个女人用过?

孔彬眼睛里闪烁出猜测的目光,他迟疑一下:戴姐和国胜婶儿可能都用。

你见过?

以前见戴姐用过。孔彬舔了一下嘴唇:前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国胜婶儿家垃圾篓里也有一个这个,大概也是用吧?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孔彬冲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不太肯定地回答:就是晚上,你们来了之后,我们在外面的时候,看到的。

之前呢?

之前我没注意。

田春达点点头。

好吧,我知道你记忆力很好,你回忆一下晚饭前的情况好吗?人们都在哪儿?做什么?详细说说。

详细?他皱起眉头,脸又冲着天花板,边回忆边说:噢——,也没什么,就是端菜、摆菜。我当时饿坏了,先上都是凉菜,一共是六个--

——这一点上次你已经讲了,我们已经有了记录。郝东忍不住打断了他,内心颇为惊异他对菜肴的记忆力——哪怕是最平常的家常菜。

啤酒呢?比如怎么摆的,怎么开的?什么时候开的?

噢,钱老太太下楼买的啤酒,我本来说自己下去的,她不让,我猜她是怕我多花钱,她抠死了,一看那些菜就知道,全是最便宜的。其实人亏什么都不应该亏嘴,再说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要大方些,尤其是招待客人——。

——这个论断不公平吧,你们喝的小瓶啤酒价格比同样牌子的大瓶要贵。田春达打断了他的评价。

可到底还是本地啤酒不是,既然买本地啤酒了那还不如买大瓶,还便宜不少。哼,自作聪明,她一进门就咂着嘴说她买的是最贵的,一脸心疼的样子。骗谁呢?当我们是傻瓜呢,小气人就是这样,——地摊儿冒充专卖店!——我告诉你们,我早在楼下探察过了,楼下有个小超市,什么进口啤酒都有,国产的也有青岛啤酒呀,她买的其实是最便宜的,只不过猛一看这个包装和贵啤酒差不多,小牌子就是这样,专意混淆视听,想着唬人……,——我敢打赌老太太合计着我们不识数,猪鼻子插葱——装象!存心拿土特产装成外国货蒙我们,嗤——,最好的啤酒?以为我们都不识字,光认瓶子不认牌子,当我们是傻帽!他又是轻蔑又是愤愤地:哼,我当时就想说还有更好的,我去买,不过到底没说,毕竟,她毕竟还是国胜叔的丈母娘不是,不能太不给面子——

——然后呢?田春达提醒兀自愤愤地孔彬。

——然后就是摆呗,让我启瓶子。

你没有提醒她啤酒提前打开气就不足了吗?

我说了一句,老太太不听,一脸自以为是的样子,还教训国胜婶儿说,这样才是把男人伺候周到,让她以后要多学着点儿,要不然狐狸精就乘虚而入了,那是说戴姐的——,真是又霸道又自作聪明,她们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国胜婶一副木偶的样子,老太太说什么她都回答‘是的,妈。’,真难受,是不是?

戴亚丽没有提醒这样她这样不妥当吗?

当然没有,就是她给老太太出的馊主意,我都听见了,她偷偷问戴姐是不是先打开准备好更周到?戴姐说:是!——然后就抱着膀子笑,厨房餐厅来回地转着。——要我,我也笑,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谁不要笑?她也不想想,戴姐会给她出好主意?也不听我的劝,我也懒得多说了,一看她的样,就知道跟她说理还不如讲给石头。

跟她说理还不如讲给石头?田春达下意识地重复一句。

我说错了吗?孔彬眼珠紧张地转了一圈。

啊,没——,这么说准备的时间里餐厅就是你们四个人?

四个?啊,也不全是,王叔也出来转了两趟,跟老太太说:‘别弄了,太多吃不了’。我觉得菜倒确实是不少,关键是味儿差,尤其是没有高级点儿的菜,至少也要有个海参鱿鱼之类的吧?也没有!啧、啧、孔彬咂了下嘴。

恐怕有更高级的许国胜也未必吃得下,要不他那么快就躲起来了。

那是,国胜叔有心是不是? 他点头承认:有国胜婶儿跟她妈在,心情能好?还不如睡觉去,反正他也爱睡,胖人都爱睡,我们在北京时,三个人晚上喝酒说话,一会儿没话他就去床上挺过去了,再说,菜也不合口,酒也不是好酒,更坐不住。

是吗?你也觉得菜不合口吗?

不合口。孔彬坚定地回答。

所以就喝了很多啤酒?

当然没有。孔彬愤然反驳:他们都说我吃得多,没出息,真是冤枉。我吃得一点儿都不多,你想,人人都带吃不吃的,光我一瓶一瓶地喝,多扎眼呀!他一提裤腰,豪迈地表白:我平时能喝十瓶,还是大瓶,可那晚我总共才喝了四瓶,小瓶呀!他最后强调。

——如果是这样,田春达话锋一转,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你在晚餐之间上了三次厕所?我是说从许国胜离开餐厅,到他的尸体被发现之间。

孔彬突然颤了一下,但短暂的愣怔之后,话语突然像子弹一样出膛了:

哦,我出去了吗?哦,是的,我出去了,我上厕所了,我喝了很多啤酒,不,其实也不是很多,我主要膀胱小,忍不了,有些人是很能忍的,可我不行,所以显得我吃得多、喝得多似的……。

田春达静静地听完,然后淡淡地把溜远的话拉回了主题:每次你上厕所用了多少时间?

多长时间?哦,我不知道,总之很快吧,我没看表,也没必要是吗?谁会关心尿的时间,哦,——不是,那天我一直有些腹泻,所以上了三次。还有——他的声音里突然有了解脱地轻松,身体向前探了探,有些叵测的补充:戴姐去的那次用十几分钟呢。我第三次准备去的时候,就因为戴姐去厕所了,忍了十几分钟她才回来,我心里还嘀咕,她上厕所时间也太长了,平时挺利索呀。

这么说,你认为戴亚丽有问题?

我可没这么说。孔彬立刻否认,但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说:但人心难测,谁又知道谁呀!

这次,田春达没有立刻追问什么,凝视着眼前这个显然紧张的小伙子,陷入了沉思——

孔彬垂下眼皮回避过对面四道审视的目光,房间里静默下来,直到田春达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醒的声音。

他这才抬起眼皮飞速地撩一眼手机主人,看见正读信息的田春达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微笑——

11

头儿,我觉得孔彬肯定有问题。郝东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子。那个孔彬肯定有问题,解释为什么上厕所时突然那么东拉西扯的劲儿恰恰说明他心里有鬼,我想把他拉回去强审一把。

田春达摇摇头:证据太少了,而且,时代要求我们要文明办案,恐怕我们都得收敛一下脾气。

郝东郁闷地耸了耸肩膀。

去周淑文家!

周淑文懒洋洋地望着他们,甚至没有问来意。

田春达尽量用简单而又光明正大的口气说:听说你的工资丢了些。

但还是令对面的圆脸女人惊讶地扬起眉毛,似乎在表达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知道?

虽然片刻后她仅仅回答了:是的!

信封最早在哪里放着?

我卧室的抽屉里。

锁着了吗?

没有。

那你能把工资和工资袋给我看一下吗?

周淑文踌躇了一下:已经给我妈了,她可能已经存银行了。

可能?田春达略微担心地说,但马上又殷切地建议道:就说明也许还没有,看一看吧!

可她出去买菜了!要不你们等一会儿?

哦——,田春达看看她,口气变得严肃了:我知道你很孝顺,但因为牵扯谋杀案——周老师,我想你能理解,解释成警察的命令,我相信应该不会引起一场家庭纷争的。

周淑文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说不清的自嘲,但立刻转身进了钱老太太的卧室,不到一分钟就举着一个信封出来了。

真巧,还没去存。说着,她伸手把信封递向田春达,接着,她的眼睛盯住了伸过来的——已经戴上手套的手,她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田春达。

田春达正反看了一下,牛皮纸信封看来是学校统一印制的,因为正面的右下角赫然印着红色的小字——那是师大的全称,中间有三个很漂亮的手写字——周淑文,应该是会计作为区分的记录,其他没有任何标志:这是原封没动吗?从学校领来就这样?或者说和案发那天是一样的?

不是。

是吗?田春达顿时抬起头,一脸担心:什么变了?

钱可能又用了掉些。

噢——田春达松了口气,点点头,伸手把钱拿出来数了一遍,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嘟囔道:太棒了,五千三百一十八,看来一文没动。他抬起头,看到周淑文变得更加惊异和猜测的眼睛,他掩饰的咳嗽一下。

咳——,我给你留个收据,这个我们现在要拿回去,案件结束后会还给你们。

周淑文默默地点点头。

回去像来时一样风驰电掣。

嗨——,团队,楼梯上迎面碰到的张法医喊道;正巧我要找你呢,化验结果出来了,许国胜的确有糖尿病,个人认为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哦?

我化验了胃容物,除了少量的安眠药外,没有治疗糖尿病的药物成分。另外的只是我个人推测,他是普通的Ⅱ型糖尿病,但血糖值很高,如果每天服药的话,不该这么高的。感觉情况类似不少糖尿病患者,得了几年病了,自己却还不知道,但我必须说,他的症状应该已经比较明显了。

这能说明什么?郝东问。

说明他身体很弱,反应比较迟钝,如果搏击的话,反抗能力很差。

田春达非常轻微地补充一句:当然还不止这些。然后伸手递过去手里的密封袋:现在请你们再检测另一件事。

张法医好奇地接了过来,田春达拍拍张法医的肩膀,拉着他走到拐角小声交代着。

好吧。听完吩咐的张法医直起身:似乎情况又复杂了,嫌疑人到底是谁呀?

谜底总在最后揭晓。田春达给他一个微笑;快去吧,等着你的结果呢。

张法医转身离开了。

哦,田队,郝东问: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做一个小小的测试。田春达答非所问。

测试什么?很重要吗?

不知道,也许一无所获。田春达恢复了惯常的神态,他看一眼郝东,顿了一下,说:还是等结果出来再说吧,毕竟,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什么猜测?郝东不肯放弃。

田春达摇了摇头。

别卖关子了!郝东请求道。

你可以猜得出来的!田春达用食指太阳穴:只要好好想!

好吧!郝东勉强说。

13

孔彬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两位已经谋了两次面的警察,他们都虎着脸盯视着他,尤其是那个年轻的,更像一只饿得发慌的老虎。——他不自觉地哆嗦一下,脑子里飞快地再次盘算一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又仔细回忆了一遍那晚的事,——没有!他肯定地想:没有任何目击证人。

他最后确定,警察一定是吓唬自己才突然把他提到局里来,——是的,否则他们为什么把自己扔在这里两三个小时后才来提审自己?肯定只是希望自己吓软罢了。——决不能上当!他暗自告诫自己:也许是自己的表情曾经有了变化,但只要坚持不承认——,他默默地下定决心,不承认——

孔彬,和田春达互递一个眼神儿之后,郝东带着极大的威势开口了:再谈谈那天夜里你在晚饭期间的行动吧。

我都说过了呀?孔彬一脸天真,其中仿佛还包括——奇怪警察的记忆里为什么那样不好的轻微责备。他又诚恳地瞄了一眼田春达,就像提醒另外一个证人那样。

郝东忍着冷笑:那就再说一遍。

孔彬翻眼看着天花板,似乎进入了深深的回忆,——但他重复地描述,却如同优等生复述曾经背过的课文,几乎一字不差,其中就包括——说了两遍的菜肴。

你记性可真好!郝东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哈,什么菜还能记住!

是呀,我上学时文科最好了。孔彬赔着笑脸说,但突然,——他看到对面的年轻警察的冷笑消失了,变得暧昧起来——如同一只胸有成竹看着猎物挣扎的大蜘蛛,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太好了——,郝东眯起眼睛:这么说——那些大事你更不会忘了?现在回答我们,你是否从许国胜离开餐桌到发现尸体之间再也没有见过他?

是。他坚定地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手。

对面的警察看起来笑得更加不怀好意,他看到郝东用两根手指懒洋洋地从桌子下面提出一个放着一个大信封的密封袋。——看着那个信封,孔彬的头嗡的一下,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

郝东摇晃了几下袋子,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自己也意识到了。

接着,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问:那你怎么解释这袋子上和里面的钞票有你的指纹?你自称一直未曾进行过死者的房间,可这钱是一直在死者房间抽屉里放着的!

孔彬绝望地望着面前的警察,嗓子干哑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不说?好,我替你说——,郝东厉声说道。然后,他又眯起了眼睛,改用带着些阴险的轻柔口气描述起来:在你以上厕所为名离开餐厅后,你偷偷溜进死者的卧室偷窃,这时,死者惊醒了,——惊慌失措之下,你拿起枕头闷死了他。

不,不对!孔彬终于说出话来,他绝望地喊道:我偷钱不假,可我没杀人——

撒谎!你一直在撒谎!

真的,孔彬一下子扑到了他们的桌前,眼睛来回看着,——最后,他看定田春达,祈求地说道:我这次说的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真的?这次是真的?田春达慢条斯理地开口了:那你以前为什么一直对我们说假话?

我,我不想牵扯进去,我什么也没干!

什么也没干?偷窃呢?

我,我,我——孔彬结结巴巴的,似乎一时找不出辩解之词,只是苦苦哀求地看着田春达,腿一软,扑通跪了下来。

田春达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用下巴向椅子示意了一下:你还是回去坐好吧,这样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我希望你珍惜这次能解释的机会,也许——他意味深长地终止了。

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意会了的孔彬一迭声地保证。

他擦了把额头突然渗出的汗珠,颓丧地坐回椅子,一只手捂住了脸。

那天晚上,国胜叔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兴梁叔出去上厕所,回来后我也去了,当时——我,我琢磨着找国胜叔聊聊,就敲了敲国胜婶卧室的门,听见他喊了声:‘亚丽’;我就推门进去了说:‘国胜叔,你等戴姐?’;他没回答,只是问我来干什么,我说:‘你不再吃些什么?’他说不了。我就出去了,上了趟厕所回到了餐厅。

后来,第二次——我,我又想去厕所,想,想再找国胜叔聊聊,就推门进去了——

推门?为什么这次没敲? 田春达问道。

因为,因为我——,孔彬有些狼狈:我,我想他可,可能已经睡着了。

你凭什么认为他已经睡着了?

因为好半天没人出去了,国胜叔一个人躺着一会儿肯定睡着了,他总是这样的——

事实呢?

他确实睡着了,房间里很安静。我,我本来想出去了,可,可,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不少钱,——然后,然后我,我想起国胜叔还欠我不少工资,就想——想——干脆先拿走一些算了,过后再告诉他吧,——所以,所以就先拿走了。

似乎是把最艰难的一段说完了,孔彬模样看起来好过了许多,话也越说越流利起来。

然后,我就回到餐厅,但过了一会儿,我越想越觉得不好,这样拿走钱不合适,虽然我拿的是属于我的工资,可方式还是不好,对不对?——后来,等戴姐上完厕所回来,我想干脆把钱送回去算了,就又出去了。这次——,他没忘加重语气强调说:我可是打算把钱还回去的!谁知——,我这次一推门进去,发现,发现,发现——他脸上露出惊恐难言的表情。

发现许国胜死了,是吗?田春达轻声提示。

是的,国胜叔死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害怕,待了一会,就晕头晕脑地出去了,我发誓,我确实没有杀国胜叔,绝对不是我。

哼,你不觉得你的话漏洞百出吗?郝东再次冷笑着开口了:什么无意中看见抽屉里有个信封,抽屉是关着的,你怎么无意?纯粹就是打算偷窃!事实是,正在偷窃的你惊醒了许国胜,于是你惊慌失措之下闷死了他。

不,不是,孔彬一下子跳了起来,一迭声地喊道:我说的是实话,而且就算国胜叔醒了我也犯不着杀他,陪个笑脸挨几句骂就过去了,况且,我身上根本没有餐巾纸,怎么闷死他?还有,要是他醒了怎么能任由我往他鼻子下放纸,那明明是趁他睡着才能干的嘛!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喊人?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孔彬眼睛激动地在两个警察的脸上来回移动着,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可以取信于他们,——他看不出来,回报他的仅仅是两双冷冷的审视的眼睛,在难熬的静默中。

数分钟过去了,孔彬感觉有十年那么长,——他终于忍耐不住了。

我没有杀过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他带着哭腔喊道:那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吗?我现在都不知该怎么办,我是说我的工作,现在我没有收入来源了,我没饭吃了,我可怎么办呢?

别装得这么可怜,你还年轻。

年轻?哦,不,我不年轻了,我都二十六了,我没有学历,是高中毕业,二十六就很老了,你们应该知道,硕士毕业的超过三十五就快没人要了,镶金边的‘海龟’可能还凑合,那也得是文凭够硬的‘海龟’,何况我是高中毕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可能要饿死了……

你恐怕太悲观了,郝东讥讽地说:满街都是比你老,却还在做事的民工。

那种活儿我干不了。孔彬伤心地抚摩着自己肉乎乎的胳膊,仰起圆胖脸:我太瘦了,我不能干重体力活。——再说,那也没有前途是不是,等你体力卖不动了还不是饿死,谁会管你呢?我也可以干干轻活,可那些活儿都要有本地户口的人来干,凡事不要多大本事的好活都只给本地人,根本没我们这种人的份儿,我是二等公民,不,末等公民!……,我唯一的出路就是跟着国胜叔学做生意,像我这样的,老了谁也不会管你,只能现在多挣钱,可不做生意哪儿来大钱呢?可国胜叔不在了,我全毁了,我再也没有希望了,我怎么可能杀他,我死得心都有啦——,天哪!我都不知道明天的饭碗在哪儿,我爹妈还指着我养老呢……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大声地抽泣着,鼻子发出了骡马打喷嚏的声音。

郝东不屑地瞄他一眼,懒得再开口了。

他偏过头去,发现田春达似乎没有注意到孔彬的悲号,而是耷拉着眼皮,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水笔,显然是陷入了沉思。

郝东心里一动,这是自己头儿那种——似乎意识到对方的某个漏洞,却又一时弄不清楚问题在哪儿的典型表情。是什么呢?郝东连忙回想刚才的审讯,孔彬是否又撒了谎?他说了那么多,到底是哪个地方呢?……

14

田春达和郝东回到了办公室。

怎么办,团队?郝东问:他抵死不承认,也没有更多的证据了。

先拘一晚上吧。 田春达看了看手机:都十二点了,我们也休息吧,明天再审一遍,如果还没有新的线索,就只能先放他走了

放走?郝东挑起了眉毛:可我觉得孔彬是有问题的,他一直在撒谎,甚至在我们晾出信封之后,他还在撒谎,说什么想和许国胜聊聊,碰巧看到信封,什么想送回去等等,全是胡扯,明明就是想偷东西。

对,但这种掩饰般的解释只是说明了他本能的遮羞愿望,田春达疲倦地在沙发床上坐下:至于他偷东西的习性现在我们都清楚,正是了解了这一点,才让我听到木兰转述周淑文母女对白时突然想到的孔彬偷钱的可能性,事实也证明了我的猜测!——问题是,他是那种一旦被人发现就惊慌失措的要杀人的人吗?王兴粱和戴亚丽都指出了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性,说明他的名声一贯不好,怎么会因此惊慌到杀人呢?

但也许国胜心情不好,特别恼怒,斥责了他,甚至扬言要报警,孔彬慌张之下拿枕头闷死了他,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田春达摇摇头:但如果他们发生了剧烈的言语冲突,然后导致杀了人,那么从吵架到杀人,再到临时想到善后的措施并加以处理,这一定需要较长的时间,至少十分八分的吧?——但事实是,大家都提到了戴亚丽离开时间的长度,但对孔彬却没有提及。——而且,如果孔彬杀了许国胜,那他为什么不把钱退回去呢?毕竟,发生了死人事件,一定会报警的,那么钱少了这件事被警察知道的可能性就极大,结局是一定要查的,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漏洞吗?他为什么不弥补?——还有,为什么不把信封的指纹擦掉呢?这个常识现在几乎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因为事前没打算杀人,所以事后张皇失措没有处理。

田春达轻轻扬了下眉毛:这也说的通。,他把身体倚在了沙发靠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脖子后面,有些疲惫地闭了一下眼睛:但别忘了,还有啤酒里的安眠药,那显然说明是蓄意谋杀!而不是临时起意。

郝东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兴奋地说:也许是另外有人想杀许国胜,但结果孔彬却先下了手?

田春达看了看他:想法很有创见,但是——,他轻声问:你觉得这种可能性大吗?

房间里静寂了一会儿。

不大!郝东沮丧地低声回答:因为如果如此,那么下药的人没有理由不尽可能地向我们提供线索,或者尽快暴露死者的死亡,——但现在看,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

15

第二天的询问依然证明了孔彬的惊人记忆力,居然说的和头天的供述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口气也如同翻版。

——我实在太害怕了,我就怕别人跟你的想法一样。孔彬带着哭腔解释:我刚拿了钱,人又死了,我、我、我实在是害怕……

可你知道吗?郝东满腔恼恨地打断他:因为你不及时报案,我们就无法更准确地判断死亡时间。

孔彬愣怔一下,马上赔着笑解释:现在不也能确定个大概嘛,就是后两次上厕所之间。

胡说,郝东狠拍一下桌子:当时如果及时报案,可以根据尸体温度判断得更精确,嫌疑人也会更有倾向性,因为她们两个离开餐厅的时间前后不同,事实上呢?

也许怕继续触怒眼前这个正发火的警察,孔彬回避的低下头。

对了,田春达问:当时你有没有触碰尸体?

没——,孔彬抬起头:没有,当时我吓傻了,待了一会儿,慌慌张张地回到了餐厅。说到这里,似乎一丝迷惑掠过了他的脸。

怎么?田春达连忙殷切地问:想起什么啦?

孔彬一愣,立刻慌忙地回答:不!

你到底想起什么啦?郝东又吼了起来。

我真没有。孔彬看起来慌极了:我就是觉得当时傻了,只想逃开,没有及时报案,给你们带来多大的麻烦呀——。但我绝对没有杀过胜叔,我怎么可能杀他——

他又开始几乎分毫不差地重复昨晚的理由。

田春达轻轻触碰了一下郝东的胳膊,因为看起来他又怒目圆睁起来,似乎要再次狠狠呵斥眼前这个看来很会耍赖的家伙。

好啦,你可以走了。田表达对孔彬说。

孔彬走后,郝东垂头丧气地说:该死!我本以为可以结案了呢!他又咂了咂嘴;啧,这个该死的孔彬不及时的报告,等于帮了凶手的忙,给我们造成多大的麻烦呐!

田春达同情地看着熬得两眼通红的郝东:还好!他体贴地安慰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收获还是挺大的。

那倒是!郝东又高兴起来:时间范围确定了,犯罪嫌疑人也缩小了。只是我本以为可以马上结案呢!唉!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伸手拿过问询笔录翻看起来。

我觉得——他抬起头冲一直皱着眉头发呆的田春达说:现在的主要嫌疑人应该是戴亚丽。

他没有得到回答,仅仅看到一双微微偏过来眼睛里射出的一束探寻理由的目光,仿佛在说:说详细些!

是这样。郝东看着笔录回答:如果孔彬的话不错——我觉得应该不错——因为前面‘王胖子’说孔彬最后一次回来情绪不对,周淑文也含糊这么说了,这算交互印证了。那么可以推论出死者遇害的时间是在孔彬后两次进入卧房之间。其间总共有四个人出去过,王兴粱、钱老太太、周淑文、戴亚丽。——王兴粱是和老太太、周淑文一起出去的,一直有老太太做证人,所以可以排除;钱老太太还出去过一次,但只有半分一分,时间上不可能,也可以排除;——周淑文如果安排得力的话,可以作案,但时间毕竟紧张;——只有戴亚丽,她单独出去十几分钟;而且,据孔彬交代,他第一次敲门时,许国胜喊了声‘亚丽’,这意味着她和死者之间似乎有约定。所以,综合来看,现在她的疑点最大,你说呢,团队?

田春达无意识敲击着桌子的食指停了下来:你说得有道理,但还不是唯一指向。

16

郝东疲惫地盯着戴亚丽,远处的这个两天前仿佛还被悲伤打倒的女人,显然已经完全从痛苦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看起来神采奕奕。而且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都证明了她相当地善待自己。昨天晚上,负责盯梢的同事小胡反馈来的信息是她在幸福路——一个专卖贵得离谱的著名品牌的女人街,逛了三个小时,带着三个大提袋的收获回到了宾馆。

今天她又打着出租来到西平路——一个有吃有玩儿的大型服装市场。难道还没买够?郝东咂着嘴直摇头。戴亚丽径直走到一个大排档,选了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

你下去盯着吧。郝东对肖诉说。

好。肖素打开车门下去了。

郝东把座椅向后放了放,伸了一下懒腰,眼睛机警地四下瞄着,——突然,他看到了他心里早已确定的目标——孔彬!他从市场里走了出来并且径直向戴亚丽坐的位置走去。

看来凶手真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自己一直怀疑的动机最十足的女人——周淑文?郝东叹服地摇摇头:看来还是自己的头儿猜测得更对,所以把那股风直接刮向了这个女人,——现在果然动了。他又想起了昨晚王兴粱慌慌张张跑来的情景。

昨天晚上,气喘吁吁跑来的王兴粱透着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田队长,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应该给你说说。他一进来就说道。

好的!田春达热情地请他坐下:喝些菊花茶,慢慢说。

是这样, 他擦了一下胖脸上的汗水:昨天我按你说的给小戴打电话谈那些钱的事情,她居然答应见我面谈,我当时就心说,——这田队长还真是神了,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女人居然转了性?

田春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很舒服地放在肚子上,自信地问:结果呢?

哼!王兴粱兴奋地向前凑了凑:结果跟你推测的一样,田队长,她暗示我,如果我能做证实周淑文作案,她就可以考虑把钱拿出一部分给我。我当时就想——他又现出义正词严地神色:哼!你当我是什么人呐?我能这样没原则?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

然后呢?田春达饶有兴趣地追问。

然后嘛——王兴粱恢复了常人的神情,略微讨好地对田春达说:我当然是按照你的交代含糊答应了,说:我回去考虑考虑。

那么她主要暗示你该怎么做?

就是要我找你们做证,说亲眼看见周淑文进了卧室,我们不是几乎一同离开餐厅的吗?说到这里,他停下了,很急切地看着田春达的反应。

——还有呢?田春达追问。

还有,她还让我暗示见过周淑文用一种餐巾纸,那纸我知道,我家现在就有,我闺女买的,包装挺好看的,是那种——他费力地想解释,但马上就发现不必了,因为这样一包同样包装的纸巾推到了他的面前。

对,就是这种!他再次期待地抬起头,目光在面前的两位警察脸上来回观察着,想看看这一信息的效果。

田春达微笑地点点抬头:那她一定还说了些解释的言语,——毕竟,这样的收买很容易令人起疑的。

是呀,是呀王兴粱摇晃着脑袋,露出佩服的神情:看来你什么都料到了,田队长,——她说凶手就是周淑文,警察没有证据才一直拖着,而且这个女人很阴毒——这个我部分的同意,淑文是有些阴毒。——她还说周淑文其实一直在嫁祸于她。而且还说淑文杀人除了恨许国胜还是为了钱,已经委托警察来要遗产了。说到这里,他身体不安地扭动一下:这,这是真的吗?他探询地问,仿佛嘴巴突然变得很干,然后又期期艾艾地嘟囔说:我和国胜的钱还混着呢?

田春达淡淡一笑:不是!

我说嘛!王兴粱长出一口气,话顿时流利起来:那个女人就是说话精,不能信!

接下来呢?她还怎么说?

她说一旦成了悬案,国胜的钱全会冻结,可能最后就全归淑文了,谁也别想拿走一分!总而言之,就是让我来尽快来做假证!

好极了!田春达很愉快地站了起来,他拍拍也随之站起来的王兴粱的肩膀:你可以先回去了,我会随时给你电话的,放心吧,不会很久的——

他边走边说的把王兴梁送了出去。

看起来你很高兴啊?郝东急不可耐地冲一脸喜色的上司问:看来你刺激戴亚丽的招儿灵了,篱笆动了,是不是正中你的预测?

是的,篱笆动了。但你猜得不对,我并没有预测什么,只是在观察,观察——,田春达露出了微微得意的笑容:别忘了——,篱笆不动也是一种动,只是说明不同的情况而已。

郝东不想再谈这些玄之又玄的话了,干脆地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立刻,他听到了更加干脆地回答:继续监视戴亚丽。

果不其然,郝东暗想:——看来戴亚丽似乎还要收买孔彬!?

18

田春达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好一会儿,他焦躁地自语:怎么不接电话?

也许出去了?孟晓春刑警提醒道。

——我打的是手机。

你给谁打?郝东紧张地问:戴亚丽?

不,是孔彬,我要核实我的推测。

郝东松了口气,想了想,小心地提议道:要不待会儿再打?这个人就是没准儿那类。

是呀,不如先去吃饭。孟晓春鼓动道:去夜市简单吃些也行。

田春达迟疑地点点头,开始和他们一起向外走了起来,但手里还是不断地重拨着电话,只是接通了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田春达渐渐有些焦躁了,突然站住想一会儿,脸色也越来越阴沉,不行。田春达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去他住房看看,孔彬应该不敢不接我的电话。

你担心什么?孟晓春忍不住问:跑了?怎么会?他是凶手?

不。田春达简洁地回答,脸上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他开始掉头向回走。

那你干嘛着急?他肯定不会跑。孟晓春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也许手机放到包里没有听到,我以前就常干这样的事,当然男人这种事少些;——或许他出门没带手机,这也不算奇怪;对了,也许他正在洗澡,所以听不到——,反正打通没人接听的情况很多,你又何必紧张?

我希望情况就像你所设想的任何一种。田春达说,声音中充满了祈祷的意味儿,脚步却越走越快:可我还是担心他出什么事儿,可能他会是这个案子唯一的人证,我不能冒险,一定要尽快见到他才能放心。

为什么?郝东也忍不住惊讶地问道;戴亚丽没理由现在杀他。事实上,她正在买通他。

因为问题和戴亚丽无关。

无关?郝东更加惊讶,他抢步上前问道:那和谁有关?

唉——!也许和我有关,也许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

这次田春达没有回答,快步向回走着,直到坐进车里才脸色缓和了些。

因为一路上走走堵车,车速较慢。和孔彬手机保持着自始至终可以接通却无人接听的状态,——所以,刚到孔彬住房,孟晓春就吃惊地发现一向稳健的田春达几乎是飞步跑进去的。

孔彬的住房门紧锁着,敲也敲不开。

刑警又赶紧找到房东,拿出证件给她看。

警察?

对!快上楼打开孔彬的房门。

有些肮脏的木房门被打开。

啊——中年女房东发出一声尖叫。

孔彬躺在地上,鼻子下面还乱七八糟地糊了几张纸。

田春达推开她跑步进去,他的手在孔彬的身上摸了一下,然后又把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直起身惊喜地对郝东说:谢天谢地,他还活着!快打120,然后通知队里——

郝东飞速地拨通了电话。

终于,孔彬被120抬走了,后来的警察也开始有序地工作了,

对了,郝东站直了,也连忙问田春达:现在要不要去抓周淑文。

田春达扫了一眼做事的同事,退到门外,简短地回答道:不急。然后拿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向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走去。

郝东伸头扫了一眼号码,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神色。

怎么了?孟晓春小声问。

郝东茫然地看着田春达的背影,近乎自语地回答:他现在怎么会给他打电话。

谁?

王兴粱。

17

第二天早上,孟晓春走进田春达办公室,看到他正坐在椅子上打盹,他一定忙了一夜。

田春达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如果你想打听孔彬的情况,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有死,应该也不会死,虽然也要在医院待一阵子。

啊——!孟晓春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她又问:周淑文为什么要杀害孔彬?

当然是杀人灭口啦!

孟晓春摇着头说:我真是太蠢了,被她的表象迷惑,我自始至终观察着她的表情,不像说假话,没想到——,看来还是郝东说得对。

田春达古怪的一笑:不要急着结论。他的食指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周淑文马上就会带回来了——

说话间,孟晓春听到外间郝东的声音:有什么话你找我们团队说,周淑文你老实给我站着。

接着,砰一声,门被近乎粗暴地推开了,一头蓬乱白发的钱老太太闯了进来,看到镇定就坐得田春达,她稍微瑟缩了一下,但随即胸脯向前一挺,冲着田春达大声质问道:你们凭什么抓我的女儿。

刚才还微笑得田春达的脸色顿时变得严厉和冷峻了。

她涉嫌杀人,我当然要抓她。

钱老太太看着他严峻的脸色,胆怯地退一步,突然跪了下来哭喊着说:她没有杀人,她是个好孩子,你不能冤枉她,可怜我这孤老婆子吧——

可怜她?田春达眯起眼睛:谁可怜许国胜呢?

他是个混蛋!

混蛋?田春达慢悠悠地说道:混蛋也是你选到家里的,也不是你想杀就杀的。

可人不是我们杀的,那么多人都在,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认定我们,人死在我们家就是我们娘俩儿干的吗?要是这样,你们干脆枪毙我好了,把我女儿放了。

田春达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很轻蔑地笑了:你想哪儿去了,告诉你,我们不是乱抓人,有证据的,否则早就抓你们了。可以告诉你,我们技术鉴定室检测了,房间里除了死者和你们母女的痕迹,还有王兴粱的,但现在可以排除了,因为根据新的证据,他没有作案时间。其他人则没有任何痕迹,包括指纹、毛发之类的。

不可能!钱老太太喊道,然后,她像明白什么似的叫了起来:我知道了,——她买通你了!那个狐狸精,对不对?你们——,你们——

胡说!田春达脸沉了下来:没有证据不许乱说!

我说的实话,她不可能没留痕迹!

哦?田春达歪过了头:你怎么知道戴亚丽不可能没留痕迹?

钱老太太僵住了。

我来替你说好吗?田春达站了起来,走了过去,冷冷地俯视着依然跪着的钱老太太:我说没有痕迹你知道是不可能的,为什么?——那是因为你亲手拿了戴亚丽两根头发放到了现场,打算嫁祸于她,所以我们应该找到对不?

钱老太太依然强硬地沉默着。

你回不回答都无所谓。田春达又走回座位坐了下来,悠然说道:站起来吧。而且——,别以为我在诈你,孔彬,就是你没放心上的那个小伙子,——可以做证,别忘了,他上了三次厕所。

他不可能看到的。钱老太太突然喊道:他是胡说。

他为什么不可能看到?因为你作案时他们都在餐厅对不对?

钱老太太再次瑟缩了一下。

好,我再告诉你,他曾三次进入死者的卧室,是为了偷东西,顺便告诉你,你家的钱少了就是他的功劳,——当然,天下无绝对事,做小偷这一劣行,对破案而言,居然成了关键。——他也成了最重要时间证人。据他的回忆,在他第一次借口上厕所敲门时,许国胜还活着,可第二次借口上厕所,进到卧室时,许国胜就死了,这两次之间,所有人都一直待在餐厅,除了你——你以做菜为名不断地进出着。——还有,我们提取了闷死许国胜枕头两侧的指纹,这种材质也可以提取指纹了,虽然很麻烦,——除了死者的、你女儿的,就只有你的指纹和掌纹,

钱老太太一下子委顿地瘫坐在地上了。

田春达继续说道:

还有其他的相关证据,要我一一说出吗?其实,你没自己想象的伪装得那么好,你自己女儿都渐渐意识到你是凶手了,出于伟大的孝道?或者是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所以她才会决心谋杀孔彬,一是杀人灭口,二是以身顶罪。

钱老太太无力地抬起头望着田春达,似乎不相信他的话,喃喃地自语:胡说,胡说。

我没有骗你,田春达半是悲悯半是厌恶地看着她:知道你女儿怎么谋杀孔彬的吗?是对你谋杀方法的拙劣模仿!可惜你女儿动手能力不强。她杀害孔彬时,抄起啤酒瓶砸在他头上,——而不是像你先用安眠药使许国胜昏睡过去好从容做事;——然后,她跑到外面水房里弄湿纸巾,糊在鼻子下,可惜那些纸烂了,——这点要谢谢你,因为你总买最便宜的纸巾,质量太差,所以没起到作用,人没有死!所以,判断凶手不成问题。——不过说实话,即使是人死了,这个案子也能易如反掌地侦破,因为现场留下了大量的痕迹。——显然,她不像你,真正做起事来,冷静、缜密。

文文这个傻孩子,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钱老太太更加委顿,抽泣着反复唠叨,不知到底指什么。

是不聪明,如果是你,肯定另有念头。田春达用一种略含嘲讽地口气说:很可惜,被你精心培育出——如你心愿的女儿——虽然在某些方面可能很聪明,但面对具体问题时的反应和处理恐怕很弱智,惊慌失措,没有筹划和脑筋,动手能力又很差,却又暴躁易怒,把问题弄得不可收拾还连累了你。

文文,文文——钱老太太失声哭了出来,突然她身子一挺,仿佛又添了汽油,所以动力十足起来,大声连说带骂地讲了起来:我杀那个畜生也是为了文文呀,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死我也愿意呀,我受不了别人这么欺负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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